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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我在大费周章地出演一个与自己不相匹配的角色,就像一个最拙劣的演员,机械地开口,却根本不明白台词的含义,这是歌黛娃厌恶我的原因——有力量却甘心弃之不理,不管怎么说,在角色登场时报以嘘声,这对兢兢业业的演员们一点也不公平。

    早在幼童时期,歌黛娃察觉到自己所处环境的狭隘,阶级差距的可怕,她阅读从修昔底德到胡克的史书,接触了实验物理学家马赫的经验主义思想,随即以一种异常早熟和敏锐的直觉,质疑起了忝居于旧道德体系核心的宗教以及一切基于类似于宗教的独断论。她本身就是无神论者,却被迫寻找《神谕》。

    她哥哥玩弄政治,于是阴谋论盛行,罗德里戈变得甚至更有力量。他在地下核心找到了我,把我抚养成人,还教我所有能找到的罗马诗歌神话;他找到了蝴蝶,给我最好的生活条件,检查身体确保我能够成功匹配上蝴蝶穿越到过去的时光。等实验真正开始他发现原来是和蝴蝶里的意识链接器相连,也就相当于我做了个很长的梦。实验准备阶段他去世了,他看着所谓人类的希望日渐长大,却死在我进入沉睡的前一年,他的身体无法再改造,他一开始为了消除他人的怀疑做过了头,导致他这么多年都坐在轮椅上——但他还是成了阿喀琉斯。

    我告诉她人类永远会一遍又一遍踏入同一条罪孽的河流。她总是嗤之以鼻,引经据典来据理力争,认为不管怎么样人类都能够超越残酷的现实,抵达幻想的彼岸。但她需要武器去捍卫自己的理想——需要《神谕》加固自己的政权,她想带领人们搬出地狱前往人间,她不敢渴求天堂,人间就足够了。她还要在可能存在的外星文明前团结起全人类来,她需要神谕。但杰芮珂·罗德里戈因为独裁和全面监控在被判了反人类罪后,她还是不肯说出《神谕》,《神谕》就此失传。我的十一个梦境和蝴蝶背面的十二个的数量也不符,而且我自己也没琢磨出来什么——这些故事过于支离破碎,且出奇的是,每当要说出神谕是什么的时候,这些故事就戛然而止,似乎像是一本烂尾的书。

    那天清晨还是个难得一见的大晴天,太阳照得阿列克谢睁不开眼,阿历克谢打开家门,发现分别了九年的老朋友站在门前。她发丝凌乱,神色仓皇而惊喜,裹紧的大衣还是她在那个小木屋里初见他时穿的那一件,她手里拿着三株被粉色丝带绑在一起的白色玫瑰花。她是直接穿过雪气到来的,冷得哆嗦,似乎今早麻雀山上的雪都压在她身上,湿漉漉地几乎能坠下水滴。阿历克谢愣在原地,只能脱口而出一句她的名字,她却仿若未闻。那猫一般的眼睛曾经傲慢又明亮,如今却怯怯地躲闪着阿历克谢的视线。他走下台阶,试探性地将手臂抬到她肩头的位置,虚虚地拢住她;在她垂下头,额头落到他肩头时,才长舒一口气。他的声音清冽干净,如同这秋末时节的空气。

    长途旅行相比起时间更注重空间的转变,比起走在路上耗费的时间更在意路径的选择和目的地。路上的风景千篇一律,她对上那双还有些迷茫的蓝色眼睛,它们像薄暮时分雾气渐起的海洋,很漂亮。她见过这片海洋在烈阳底下和黑夜时刻的光景,但最好看的是在那间木屋里的阴影中,他挺直的鼻梁在半侧的脸上投下阴影,像无辜的白兔一样笑着,它们亮闪闪地望着她,轻快一眨,仿佛蔚蓝的天空落进银白的湖泊。那样的眼神和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纯粹和那样的美好,是往后的依赖、枪和流血,是过去和未来的背叛。

    等她一年后回到曼哈顿后她就和伊斯托克离婚了,他们结婚时是旁人羡慕的,有两个聪明可爱孩子的幸福夫妻,离婚也是让人羡慕的,他们没签婚前协议,导致在她殉情之前,民众还说他们是被迫离婚为奥兰多的上位造势。他们的关系确实在离婚后也一直很好。儿子们跟着她住了四个月的混乱街区的租的房子,也许她是想为他们留一下从奢入俭的后路。他们悄悄住在乱区,对娇生惯养的托马斯来说简直倒了大霉,但他想在母亲面前显得厉害点,事事都要和弟弟比比谁更艰苦,詹姆斯当时并不知道哥哥的用意,他很开心,兄弟俩关系越来越好。

    他们的母亲最终还是回去给罗德里戈家做幕后操盘手。他们在街头学打架,造智能小车的努力也只好中途落空。他们的父母再一次住在一起,一起教导他们,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背后的秘密也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甚至芙洛林也来过很多次,阿历克谢的势力范围逐渐像网一样铺展开覆盖在西伯利亚之后,奥兰多也不介意芙洛林的存在了,甚至他会经常逗弄小女孩,企图从芙洛林身上发现阿历克谢潜在的实力。

    照片能替詹姆斯证明这一切,照片里小麦色皮肤眼神肆意的女人是他姑姑阿瑞娅,金白色头发病歪歪的老头是他爷爷,黑色头发笑容明媚的是他母亲,金色卷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是他父亲,他生来温和却疏离,像冬日阳光下的新雪,沐浴阳光却又永不融化。他的手搭在她肩上,他从来就是这样和妻子一起拍的合照,到离婚了还是如此;黑长发笑容张扬的男孩是托马斯,当时他在做所谓的流浪诗人,后来他剪短了头发;故作老成的胖墩墩的男孩是詹姆斯,很多照片里他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哥哥眼睛透亮的像一块翡翠而弟弟的眼睛里的暗绿是墨湖一般的浓郁;他两鬓垂下的头发卷曲、漆黑,弟弟的头发则是泛着光泽的浅金色,犹如最晴朗的天气里,湖面上的阳光,他们似乎是自己父亲的两面……漆黑秀发浅蓝眼瞳的是芙洛林,她从小就像个公主,长大了更像个女王,她在照片里倨傲地对着看照片的人笑着,眼角眉梢都溢满自信又幸福的光芒。

    甚至是詹姆斯在莫斯科的时候,看见芙洛林正蹲在她房间窗户下的小丛灌木前,认真地咀嚼洋甘菊。脚步声惊扰了她。芙洛林回过头,花的黄白汁液染红了她苍白的嘴唇。她正嚼着,一瓣一瓣,一朵一朵,仪态仍然像一位女王。“母亲讨厌在灌木丛里看见任何不是绿色的东西,她会批评我的。”她说,语气轻浮而骄傲,“你知道吗,你头顶的灯光那样白,照的你也像一朵巨大的洋甘菊,像冬天死去的雪。”在托马斯死后的葬礼上,隔着伊斯托克的背影,漆黑头发浅蓝眼睛的女人朝他轻浮的笑,何止眼角眉梢,简直连头发丝的最末端都是悲伤。她站在圆台前为托马斯致意,仪态仍旧宛若一位女王。

    做的真好,她朝他笑,她的瞳色浅且透亮,不同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却奇怪地让他想起母亲。黑眼睛的女人紧紧抱住他,像巨蟒缠杀猎物,又像世间任何一位深爱孩子的母亲,像毒蛇吐信,你会成功的。伊甸园的太阳正高高挂在天上,那里有热情和幻梦。去狂欢吧,灭世的大雨还没来呢,不要去管安息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