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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汽车在雨中向前行驶,雨刷器机械地左右挥舞着手臂,和源源不断的水滴做着徒劳的斗争。公路上很冷清,后视镜里偶尔会能看见后面有亮着车灯的轿车,它们开得很快,几乎都会从旁边超过他,让车轮带起的水花溅到他的车玻璃上。他趴在方向盘上,盯着汽车旅馆里亮着灯的那些窗户。夜晚什么人都有。那些因为黑夜而暴露在人们眼前的透明窗户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也许每一扇窗格里都上演着一出独幕剧,激情的,忧伤的,落寞的,愤怒的,每个窗格中安置的角色也各不相同,普通人,妓女,下三滥,小偷,毒虫,变态,怪物......在这种混乱的雨夜,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把那些狭小破旧的房间当作庇护所,他又想起来她的宿舍。她的眼神很专注,说话也恰如其分地拿捏着分寸,语气和善,音色却很低沉,带着一种温柔的压迫感,无论是劝解,恳求还是命令,似乎都会让人难以拒绝。

    他只是沉默听着,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其实你不用跟我解释的。”但他什么都没说。过了这么久,他们竟然还是没能改变对方一丝一毫。

    他们总能触碰到对方灵魂深处的伤痕:死的阴影,生的迷茫,以及游走于世界边缘的空虚与孤寂。只是他们深知自己无法被治愈,也无法治愈彼此。回忆已经变成了深刻的烙印,他们不能消除,而未来的轮廓尚未浮现,他们无从预测。他们都一无所有,也无处容身,在灰暗的昨日与无望的明日之间,他们只能躲在属于他们的乌托邦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头痛,胸口也开始发闷,让他感觉喘不过气。也许是雨天的气压会变低,或者是药的副作用,无所谓。他习惯了,越来越严重也是迟早的事。天色很暗,蝴蝶在低空飞行,空气中有股潮湿的气味,果然没过多久,细小的雨点就落到了他的身上。他仰起头,天空被树的枝叶分割成一块一块,铁青色的云坠在树顶,凉丝丝的雨打在他的脸上,宛若云的泪水。这一瞬间,他恍惚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他站在这里,一无所有,陪伴他的只有这场即将抵达陆地的雨。他希望这场雨能把世界淹没,正如维苏威的火山灰掩埋庞贝古城,海水上涨,与天相接,他会变成古老的海底遗迹,在一段失落的旧文明里恒久存在。比起他,她更像个冷静而从容的领导者,浑身上下却弥漫着一股强大的威慑气息。

    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沉默之后,他对她轻声说道。

    “好。”

    雨滴开始变得密集,雨点啪嗒、啪嗒地拍打着楼房的屋顶,也浇湿了他的头发。他们都没带伞,却也并没有急着找地方躲雨,依然慢吞吞地在雨幕里穿行。

    “我并不介意。”他用平和的语气回答她,“走吧,回家吧。”他把自己淹没在雨中,没再回头,身后也不再传来挽留的声音。

    “他们将永无止境地从事制定这类烦琐的法律,并为使它们达到完善把自己的一生都用来修改这种法律。”

    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去观赏过一次妻子的辩论,即使是和她交往后也没来得及。那时他带着她参观校园,两人在盛夏浓密的树荫下走过,听着树枝被风吹起发出的沙沙声。她轻快地在石板路上踢踢踏踏,转身询问他要不要去看她的半决赛。他抱歉地笑笑:“最近研讨活动很忙,我可能去不了。”他闭上眼,想忘记那一瞬间她眼中微微熄灭的光火。可她野猫一般的双眸依旧刻在他的记忆中熠熠生辉。他喜欢注视她的眼睛,里面有他琢磨透彻的情绪,也有永远捉摸不透的存在。

    他们和其他人一样进行了电视辩论,伊甸园为代号的上城区的一举一动本来就是全公开的。组织人控场完毕走下舞台,演出厅慢慢暗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些什么,本能地,他对这种陌生的熟悉感有所恐惧,宛如尘封的记忆慢慢被开启,覆盖在上的一层灰尘被轻轻拂开,带来鲜明的不适感。

    “……无论哪一个城邦如果不是经过艺术家按照神圣的原型加以描画,它是永远不可能幸福的?”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这个声音几乎把他的整个世界都按下了暂停键。

    “……他们将拿起城邦和人的素质就像拿起一块画板一样,首先把它擦净;这不是件容易事;但是无论如何,你知道他们和别的改革家第一个不同之处就在这里:在得到一个干净的对象或自己动手把它弄干净之前,他们是不肯动手描画个人或城邦的,也不肯着手立法的。”

    他缓缓抬起头,每一秒都被定格住般,后颈咔咔作响。所有流动的事物全部静止下来,他像是被钉在反方的座位上,只能看着她的神采飞扬。他为她讲的故事都成了她灵魂的一部分。他这么想,却感觉自己的喉咙正在被撕碎,如被火焰烧灼一般。他的喉结动了动,企图找回自己的嗓音,却怎么也做不到。她站在辩论台中央,骄傲得像是这片世界的主人。他的思绪被抽离剥净,大脑一片空白,连带耳边也开始发出巨大轰鸣。男人被支配着无法思考,呼吸紊乱起来。事实上,他感觉自己正在与身下座椅融为一体,慢慢沉没。他站在聚光灯下,翡翠般碧绿的双眸闪闪发亮。橘黄色明亮的灯光流转在他身上,麦穗般的金发因此显得更加璀璨。他的头发和原来一般长度,却不再扎成流浪汉一般的毛糙马尾,而是软软地编织起来,洒在肩头。

    “康德也说明‘无上命令’的意义乃是:尊重每一个人的本身,而不要将他当成达到某种外在目的的手段。”因为笛卡尔的意思也说过我们都是具有对于完美实体的概念,由此可见这个完美实体的本身必定存在。因为一个完美的实体如果不存在,就不算完美了。此外,如果世上没有所谓的完美实体,我们也不会具有完美实体的概念。因为我们本身是不完美的,所以完美的概念不可能来自于我们。”

    他看着她。

    她依旧瘦削,挺拔,眼中闪着桀骜不驯的光芒。那是他最熟悉的目光,她的目光。他无法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甚至感觉心脏正在突突上涌,就快撕裂他的喉咙。然而他又在她转过头时紧盯她的侧影,近乎贪婪地把她的每一个动作和细微表情尽收眼底。变幻莫测的灯光跃动在她近乎直角的肩头,光怪陆离间,他渐渐陷入如梦幻境。他们的目光迎面撞上,短暂交汇而又很快分开。那一瞬间他屏住了呼吸,脑海中好不容易勾勒出的世界再次天翻地覆。他看着她,看她很快稳住呼吸,迅速恢复长期辩论者的老练。她的目光贪恋而执着,那时她就是这样望着他的身影,望着他离开,一如此刻他正望着似乎再也遥不可及的她。那些没能抛下的记忆终究纷至沓来,与眼前的女孩渐渐重合。她的嗓音微微沙哑。她侧过脸,湿润的目光落进他灰金色的双眸。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烫过一般,只能发出低低的声响。

    “我的朋友,这就是你对待我的态度吗!你想一想,你这么一走,岂不是让我的巨大期待落空!”她曾经笑着对他说,“苏格拉底真的很乐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