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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他们实现上帝计划的这一路上有很多战友,只有在被酒精控制的夜晚,称不上是朦胧或清醒的罅隙里他才会注意到章重安,他很少想到他,他却无处不在,濒死的宋初春的每一个字眼、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浅浅地映射着他。他的影子早就缠住宋初春的五脏六腑,顺着动脉和静脉渗进心脏,和他的每一次呼吸融合。如今想来,他们接触的时间不长,甚至算不得朋友。他们是光,也是影子。他们是彼此的光和影,渴求拥抱明亮与温度,于是拼尽全力将对方扯进自己身前的阴影。因此如果要谈论宋初春就要谈到章重安——

    关于章重安的记忆在眼前闪现,一如阳光透过树林的斑驳碎影。

    “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他肯定能在宋总工程师死活解不出来的病毒问题里发挥光荣的使命,但是,嗯,他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伊莱瑞安和宋初春正处在一种忧伤的寂静里,他们难得一起扭过头,看到议会室门口正站着一个人,一头乱糟糟的黑卷发耷拉下来,穿着紫色的皮夹克,脖子上系着一条松松垮垮的红色围巾——属于科学家的离谱审美。他背挺的笔直,像是古希腊雕像,这位是大洋洲的英俊潇洒,带着迷人口音的麦克唐纳德,他走起来都显得很热情洋溢。

    他背后的那个流浪汉打扮的家伙更惹人注意,他朝屋里的人抬起眼来,脸色白得也不太像活人,窄窄的双颊瘦得凹陷下去,尖鼻子,尖下巴,胡子几天没刮,眼睛底下有深重的黑圈,头发更是乱糟糟,整个人像是个细杆子,现在正软趴趴地靠在门框上,仿佛站立不稳,全然是一副睡桥洞的流浪汉仪容。他的背上扛一个黑色的旧背包,眼睛似乎有些窘迫地微微垂下去,又像个逃家的问题学生。

    “我的表弟,章重安,这家伙是个辍学的计算机天才,沉迷于人工智能,但他家不让他学计算机——您知道,新时代的工人,没什么出路。”他拍拍那家伙的肩膀。

    “他身体还好吧,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伊莱瑞安担心的问,他见过宋初春连着熬了三个通宵的样子,都没他那么憔悴。

    “我没公民证明。”流浪汉朝他摆摆手,说话的声音有点摇摆着漏风,“上城区公民资格的身份链,是多么一种高贵的地位象征啊,上帝只会照看伊甸园的人——一旦被赶出位同天堂的伊甸园,我们就不配得到上帝的眷顾。而上城区那些诚恳而勤劳生病的半神们有那么多,还有那么多网上的程序要办——我的电脑挤满了代码,我没那个功夫——”

    他说不下去了,身子软软地往前倾,被麦克唐纳德一把扶住了,流浪汉的呼吸乱成一团,仿佛喘不过气来,一头卷毛蹭在他表哥的脸上。

    “妈的。”麦克唐纳德骂着,扭过头去绝望地看着宋初春他们,“这家伙他妈前两天在我家里把心脏嗑停了,把我的超模女伴们都吓跑了。佩吉在哪呢,我去找她开点药,你们帮我看着他。”

    伊莱瑞安匆匆忙忙的帮忙拿了垫子和被褥,把他打发到一张行军床上,这种东西在程序员办公室里倒是随处可见。宋初春一向鄙夷那些不尊重自己生命的人,眼里透出两道冷光,仿佛两把解剖刀,他仔细地端详着流浪汉:“你用过什么药物,还是毒品?”

    流浪汉眨眨眼,开始背诵一长串列表,宋初春和伊莱瑞安的脸色就随着这平稳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苍白。他们工作量巨大且需要经常熬夜并保持清醒,有时候也会选择服用一些精神药物治疗,但这个剂量实在是多的有些离谱。

    “我是说,这是我这个月的成就,您还需要上个月的清单吗?”流浪汉说,脸上的坏笑渐渐褪去,他疲惫地揉揉眼睛,“抱歉,我得从那医院一路走来,谁偷了我的公共飞行器租借卡呢?我是说,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也不远——可就算是一贯温和有全自动天气协调系统,风还会变得冷冽起来,干燥地吹在脸上像被磨钝了的刀。那条林奈大道整条都在搞翻新重修,马路的一半都是扬起的灰尘和特制的玻璃骨架。这让我想起深秋褪去渐入寒冬,枯叶在河水上垂落。晚祷时微弱的管风琴声。蒙雾凝霜的暮色。学生们脱下长袍,聚集在火堆旁,笑声和羊毛的潮湿气味就混杂在一起。被这些事情诱惑,从美学上来看确实很廉价,但我确实有点怀念我的下城区人间了。”

    “致幻剂加兴奋剂,还有一整盒的mist。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只有那群不要命的黑客和意识追踪组的家伙们会用这些药物。毒性很大,那些药会把他的反应力提高一点儿,还能保护他不会睡着——”伊莱瑞安轻声说,宋初春点头:“他最近得留在这儿,那些人真混蛋,”他摇摇头,“他的状态根本不该出院。他可能在半路心脏停跳,为什么上城区还没办好这些事,我要去投诉。”

    流浪汉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好心的先生,不需要投诉——反正也没用,我们告诉自己事情会慢慢变好的,现在我倒是到了上城区,看见伊甸园也是这个鬼样子心里舒坦多了,反倒是愿意为自己而活了。这儿满足你们对伊甸园的想象吗?我以为发达的地方总会有街头脱衣舞女呢——”

    满怀野心与希望的宋初春很不满意他的话,这使他不免在一阵轻微的愤怒中抿起嘴唇。他端详着这小流浪汉的模样,他闭着眼假装睡着,面容近乎像个孩子,他的皮肤呈现某种近乎透明的灰白色,一种即将碎裂的脆弱。

    “他说的是实话,我刚刚问了同事了——”伊莱瑞安叹口气,“他们反复对我强调说他没有公民证明,说得好像这样他就不配活一样。”

    于是宋初春叹气,说:“他当然必须留下来,直到他完全痊愈为止,如果你愿意签署协议的话,可以在【主·实验室】里打杂,我会向上级为你申请工资和公民证明。”

    “他精神状况很糟糕。”伊莱瑞安轻柔地说,“难怪——就连喜欢在夜晚工作的黑客也少见这样用药物的,等麦克回来我再问问他怎么办。天啊,他用的药物劲头非常大,简直是吓人,他像是不要命了一样。我不知道,就连你从前也不敢这样吃药——”

    “这样做是不理智的,你应该为了明天的贡献保留今天的体力。”宋初春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流浪汉看上去并不好受,他仍瞪着眼睛,嘴巴张开又合上几次,看着他们两人的眼神仿佛瞻仰一样十六世纪的艺术品,他甚至忘了眨眼,像条上了岸的鱼。

    “谢谢您,嗯,宋初春先生。”他低声说,一种沙哑而轻柔的嗓音,“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与代码交流的人,主的总设计师,全美计算机青少年竞赛金牌,以前还是位叫做F10w的黑客。我忘了告诉您了,您,您是一位神童,您的天赋使您立于不败之地,您是主的父亲,您才是神。”他没头没脑地说,语气真诚得吓人,“我愿为此哭泣,您的确该如此。——您是主的父亲,万世的唯一存在耶和华。”

    宋初春被他莫名其妙的言论吓得大吃一惊,低头去看缠在流浪汉身上的密密麻麻的管子和针头,注意到他的手臂上全是深浅不一的淤青,大块的青色和紫色交叠在一起,近乎是触目惊心的,意识到他有些神志不清了。

    这时候杨天岐慌慌张张的抓着麦克唐纳德赶来。

    “我借借你的伊莱瑞安,景衍要求我们明天早上就要提交第一批滞留针了,我们的代码还一塌糊涂,反正人工智能的意识学习和我们的意识追踪都是大脑的东西,快跟着我走。”杨天岐更加慌里慌张,伊莱瑞安知道他着急——这个唯一兴趣是音乐的家伙甚至连着两个月一点歌剧都没去看了,杨天歧转头看着流浪汉严肃的说,“至于你,别再胡言乱语夸下海口了,佩吉说她们会研究研究你吃的药,决定好了要不要给你换个人工肝脏再说,这一个星期,你不许再敲代码,你根本不许看电脑。”

    “嘿,可别这样说,医生,执政官。”流浪汉慌慌张张的去靠近他,“人在生病的时候怎么还需要药呢?只要看着代码,自然就会痊愈的——代码世界的美有这力量。在我手下,一尊活生生的加拉忒亚就可以诞生——那就是神迹本身!”

    等伊莱瑞安又在心理组熬了个通宵重新回到自己的实验室的时候,那个东亚长相的名叫章重安的小流浪汉正在大放厥词,可他的外貌干净清爽多了,他差点就以为他是宋初春了。他的身上仍旧缠着密密麻麻的针头和管子,胸口贴着电极。而宋初春正看着电脑哈哈大笑,笑得很有力量,惹得他也想笑,这是个好征兆,因为那个可能潜在的病毒他已经一天没看过电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