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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但日渐一日地,他能够看到从自己耳边落下的残叶,闻见饕餮美餐与香膏之下埋藏的血污浊气,听到人民议论中令他犹疑不安的隐约嘶鸣。他们说,伊斯托克是荣耀之冠,他是伟大的首领;他们说,托马斯是最有智慧的领袖;他们说,托马斯自杀了,詹姆斯继承了他的政治遗愿;他们说,詹姆斯推出了好多对下城区友好的政策。他每天都害怕,害怕知道一切的詹姆斯过早抢走罗莎蒙德,害怕联合政府过早的变得风烛残年。

    或者是恐惧?回忆?责任?这些词句每天都会冲上他的心头,然而最终留下的不过是如海边的沙石般模糊的印迹,仅仅能够证明自身曾经存在过而已。他偶尔想,这些或许都是命定、是自然规律——主即便不会老去,也不得不捱过艰辛劳苦的年岁,以长久治理人间——这样的规律。

    他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詹姆斯确实是如他自己断言过的那样,他是个正人君子,继续遵守承诺让伊莱瑞安安度晚年。他打算像他那除自己的理想之外不求其它的哥哥一般渴求登上政权的至高点,然后改变人民的生活。因为从新闻的角角落落里,他丝毫没有感到詹姆斯发于内心的恣意,或詹姆斯感到握持大权的快感。但詹姆斯对联合政府是真心实意的爱的,对于权力也没有什么可憎的中毒感,他可以做的很好。他既有当领袖的意愿,又被命运安排到这个位置上。

    “我难得希望命运有这样万能。”伊莱瑞安看着罗莎蒙德稚嫩抬起的小脸帮她回答她的家庭作业,【罗德里戈如果不是神,他们为什么能建造伊甸园?】,这真是个危险又遭骂的作业,说不定这些下城区的老师被反动者收买了,下城区懂不懂科技他不知道,但下城区显然很懂政治。

    “他会死吗,詹姆斯,他会死吗?他哥哥死得那么早,我老师说不希望他也早逝。”

    “我们都会死。——但这不一样,他会寿终正寝的,我也会,你也会。我们会顺度年岁,去的安然。”

    “那他现在想要什么?”伊莱瑞安感觉养女几乎是自然而然地顺着自己手臂的方向坐到了自己旁边。他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好像她与世间其它的事物同样脆弱易碎,他骗了她。听到这个问题的伊莱瑞安全然意识不到自己笑了。虽然这抹笑,不知是含着多少真情、共感,或是嘲讽的味道。他听不见自己的心声,只知道此时自己那也被罗莎蒙德泪水浸润的身影,在窗外联合政府成立纪念日的电子烟火的声响里拉得很长。

    他给女儿讲了很多联合政府的事情,他说:“罗莎蒙德,这些你都不需要在乎,你只要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就好了,不要管政治。”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女儿已经沉沉睡去了,时值冬日,但他家中精巧的建筑结构与餐食的温度使得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意料之外的暖热。罗莎蒙德的眉毛虽然微蹙着,但这并不妨碍她很快在养父的身边沉入了睡眠,漂亮的嘴唇在烛光的映照下透出圆融的弧度。她越来越有人性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她的呼吸惊人地轻巧,面容也十分安宁平和,他以奥尔伯悖论里将光芒洒满夜空的数十亿颗恒星的名义起誓,希望她能安然长大,幸福的老去。

    随着小罗莎蒙德的成长,他已经开始变老了。闭门著书的这些日子里他尤其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名为岁月的消磨,它在他的血管里爬行,像细小的蛇虫,啃咬他的皮肤、钻进他的骨肉,最后侵入到他的脑髓和灵魂。从那年秋天开始,他引以为豪的记忆力也开始衰退。他曾经自吹自擂说他的大脑就如同由他所亲自写出来的无形的人工智能一样(众所周知,无形的全分布式的人工智能比机器人聪明的多),包罗万象且条理清晰,但是现在这种能力正在渐渐丧失。衰老改变了他和他的思维方式,也许是因为年轻时他写了太多的公式,他毫不怀疑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他会在提起笔来的时候记不起自己想要写下的是什么。但他日渐长大的养女,罗莎蒙德,总有一天会被迫知道真相,他就不如还能记事的时候多写点关于她的事情。

    因此他最终决定着手写下这个故事,在他当前的这种情况下,要保存住一段旧事,还是将它书写于纸面而非存放在云端中被“主”发现了好。尽管在他进行发掘之前,这段往事鲜为人知(实际上,明面上知道的也只有詹姆斯),尽管他也并不打算将它曝光于世。现在他把它暂时记在纸上,只是为了让它作为一个故事,不致养女有一天会受的打击太大而启动自销了。

    其实世上的事许多都是出自机缘巧合——就好比如果没有如此这般的机缘巧合,那现在他也就不会坐在这里,写作这样一长段他也说不上算是什么题材的文字了,他听文学少年宋初春说,畅销书都会以爆点放开篇做销售策略,他也习惯性的写:

    在芙洛林之前,阿历克谢和她还有一个女儿。

    作为专心搞事业的她并不想要自己去承担,但她很想要一个和爱人一起的孩子,一个女儿就够了,这样即使伊斯托克和兄弟俩的心理上也许会平衡一点。她开始在【新基因计划】小组外另搞了一个分组研究体外胚胎,她和阿历克谢是第一批尝试者(艾琳娜托她祖母的福,也是通过这个实验诞生的)。第一批胚胎只有一个成活的女性,他们给她起了阿历克谢母亲的名字罗莎,但她发育到后期却只有神经系统存活,其他机能都在逐渐退化。她不舍得就这么放弃,她决定使用一种她自己坚决反对且做出明文禁制但又很隐蔽因而可以辩解的禁术——复制神经信息储存到云端,永远的保留她的意识,她将长生不老。他们又尝试了一次,在第二批细胞里他们迎来了虽然儿时体弱但现在很健康的芙洛林,他们本该不在乎这个旧实验,或者是永久删除信息,但她不是一般人。当时的【上帝计划】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上帝”已经有了雏形,她的态度突然迎来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明明有十年的时间来思考,却突然对“上帝”这种思维极度类人但机械本质的反应体系陷入沉思,她决定将上帝置之不理选择另一套体系,于是重新调出了罗莎的信息,用她来代替新上帝。

    这些核心的机密肯定不是事情的全部,只是他所知道的,他确定这件事后水之深的原因还有——宋初春,【上帝计划】总工程师,项目结束没多久后,就杳无音讯了,他远在下城区的妻儿丝毫不知道他的去向。他的儿子刚刚十个月大,他清晰的记得他儿子诞生时他激动的样子;他儿子发烧时他一宿一宿不睡觉的情形,他不觉得宋初春会轻易的抛妻弃子。

    他收集整理推理资料,作为唯一的乐趣,他坚持了二十几年获得了上述信息,他甚至进入科技部内部当上了主席,他百分之九十以上确定就是她除掉了宋初春,至于为什么,他还不知道,但他可以知道而且可以为好兄弟报仇。于是向来亲恋陆地的他却突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融入浪花的需要。他要洗去全部仇恨和哀怨,然后双手空荡、一无所有的自己,或许确实长归于浩荡的太平洋和上城区一起被淹没最好。就在这样的念头肆情喧嚣着的时候,他骨鲠在喉、饱经煎熬——是谁,更加像那永不止息地涌动的沧浪。

    更何况她活在一堆无意义的数据里或者实验室的角落里,绝对不如我带她去下城区开启一段新生活,他想。

    他恢复了正在打算投入使用的罗莎的出厂设置,把云盘硬件放入皮箱里,留下一封辞职信就带着托马斯批好的申请书离开了。

    他给了她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罗莎蒙德,象征着玫瑰色的少女在朝光里一路小跑,她将不只是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

    她很聪明,这是当然(她可是全球最优秀的上百个程序员的共同智慧的结晶);她很漂亮,和《贝弗利女士报》上芙洛林很相似,简直是双胞胎。她本来没有形体,但伊莱瑞安花了一个月,已经通过她的活细胞接近克隆出了她的形体,还用了体外成长技术和催生技术做了相当大胆的尝试。多谢杨天岐当时经常找他参与他们心理部的实验,她还有情感——伊莱瑞安想,她绝对是比现在的“主”更适合的当权者,但三权分立,他也不知道什么样子的人工智能当权更好,她不也是搞了两套体系试试看嘛。

    在丢失了新上帝之后,已经以“因为上帝的特性在人性化和机械化间摇摆不断”而贴出宣告放弃使用上帝体系而选用新上帝的罗德里戈家无奈只能重新启动了上帝,但为了自身的体面还是象征性自欺欺人的把上帝的名字改为“主”。

    智者伊莱瑞安·西塞特开着一家古玩店,他的女儿是聪明漂亮的罗莎蒙德·西塞特,长大后去大学之后伊莱瑞安的记录便戛然而止了。在此期间,她一直是爸爸的乖女儿,一直是政府支持者(这是天生的),詹姆斯从未干涉到他们的生活,她上了大学后,他就随缘了。不过不要担心,我们后面肯定会讲到她的——这种天选之人,在哪里都是主角,但她现在暂时退出了伊莱瑞安的生活。

    伊莱瑞安养女儿这么多年,不只是寻求个心里慰籍,而是想知道宋初春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妻儿怎么也变得杳无音讯的?

    于是无聊的他年老的他,老是莫名其妙的想起来宋初春,和他那穿过繁杂拥趸的人群的目光、炽烈而滚烫的目光。毕竟他一直引证着天才会一直像个孩子。他喜欢奇怪的外号,逃避着运动和阳光,喝红茶要加草莓酱,他会被别人的喜好牵着走,总想着要逃离什么忘记什么,把自身看得和万物一样重要又一样无关紧要。他从来都不是个孩子。他的人生起点是少年,结束是撕裂般的成长与燃烧。

    他知道自己经历了太多,而相较已然故逝的宋初春,他感到自己如今才算是那个被命运诅咒的人。他的眼眸一如从前那样黝黑闪亮,只是多了不少岁月的年轮,在阴影里显得晦涩又深刻。他最后一次见到宋初春,是在随风颠簸的实验室的新空中城市开发项目上。曾经功勋累累的宋初春深知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他放弃了继续逃避的念头,其实心中却没有多少临危不乱的慷慨激昂。

    “我会死。总有一天。”在彼方喧嚣的沧浪里,宋初春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以激励自己去找她对峙,而伊莱瑞安听到这句往往令他想要立刻驳斥的话,那天也没反驳。他似乎接受了去反击才是对宋初春真正的解放。听说罕见的雨后,沙漠里干燥枯萎的草籽会拼命发芽生长,然后死去,留下新的草籽继续一场期待、干涸、然后等待的轮回。上帝计划就是那场雨,巧合、罕见、不可捉摸,匆匆地来过又匆匆地走了,留下宋初春自己等待下一朵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雨云。

    不远处,风声鼓来,他息心定神,放任命运给他的朋友做出回答。他的悲伤断成了碎片,或许他自己也是。他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解脱了出来,但又觉得它好像就要到此为止。宋初春消失了,连带他心中此前的全部动力与信仰,只剩下模糊的预感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