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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之后她也没再改需求——谢天谢地——但她的最后一版需求复杂得足以让宋初春看了想割腕。但无论如何只要不改就有希望,宋初春深夜里加班加点写代码,他效率比平时低了很多,因为他总会一次次想起《神谕》的旋律,尤其是看到她的名字放在他的代码的最上面。窗外枝头将开不开的花软软的趴着,大开着的窗户让风得以窜进来吹起桌子上堆着的书页。简直是个痛彻心扉的美丽梦魇。宋初春长叹一口气,想把肺都呕出来。

    有一瞬间梦魇突然升维,3D的罗德里戈夫人本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对他愉快的笑:“宋初春先生,您好呀。”

    宋初春吓得一推桌子,滑轮椅带着他快速退出五米开外。他反应过来后急切的想要关掉投影,但不知道她找了谁来设置她的程序,应该是开了外挂,因此他死活关不掉。

    “放心,我是来找您来商量一个严肃的问题的,”她耸耸肩,乌黑的长发染了湿意,潋滟着绸缎般的光泽,丝丝缕缕勾缠着修长的脖颈,如同妖冶的花纹,她关怀的问到,“……呃,您到底在害怕什么?”

    宋初春深呼吸了一下,坐在椅子上滑回去:“没什么,我还以为您又是来改需求的。”

    她眼里开始放光,“其实我的确想……”

    宋初春瞳孔激烈收缩,他开始对着另一个电脑写程序,想要关掉她的外挂。

    “不改了不改了!”罗德里戈夫人急急忙忙的补救,“您想改变世界吗?——我是说,我们可以一起把《神谕》改成一件可以真正能看见的东西。”

    他们聊了很晚,以至于玛利亚专门驱车前来看看好几个小时都没在群里骂上司的宋初春怎么了,以至于伊斯托克在后面试图弄哭小托马斯来吸引他妻子的注意力,她才念念不舍的下线。一脸的娇憨媚态带着丝丝书卷气,一派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样子,偏举动之间带一点点撒娇的情态又让人觉得满是被依恋被格外需要的感觉,难怪伊斯托克这种读书人会喜欢,这不就是作家最喜欢描绘的那种野性生长的女孩子吗?至于传闻里的伊斯托克,他半仰着头坐在窗前的躺椅上,昏黄的灯光轻轻的拂过他的睫毛,苍白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是米开朗基罗的雕像。

    宋初春算是第一个知道她的【上帝计划】的,从此之后,他一直在祈祷,他不在向宗教神话里的上帝祈祷,他向他的梦想祈祷。他每天都会和罗德里戈夫人对话,二人聊着他们幻想中的天国——他们俩人都是东亚人,对梦想的构建和追求出奇的一致。她可以用他们的梦想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像阿喀琉斯杀了赫克托耳。那个埃阿斯都没能杀死的英勇的男人,被阿喀琉斯拖在战车后面游城示众。他的心中怀着长久的期许,而他不知道这强烈的情感从何而来,也许是罗德里戈夫人的激情感染了他。她为他讲述她的梦想,她对于它的定义太模糊又太广泛:“没有一个是您想听到的答案——但我自己也迫切的想知道那是什么,想知道究竟怎么样才能从像繁星一样众多的定义里找出一个满意的回答。”

    她帮他潜入记忆的汪洋大海、搜寻这些失落在时间长河中的传说时也是这幅过于热情的神情。名为喀戎的半人马贤者为他的弟子阿喀琉斯送行。所有人,阿喀琉斯的老师、母亲、战友、仇敌,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他将在这场战争中凄惨地死去。这条神谕在阿喀琉斯还未降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但他还是去了。”宋初春沉吟道。

    “嗯。他在战争中被弓箭射中唯一的弱点,一阵痛苦的挣扎后像所有的凡人那样,死去了。但这是他的选择,他的母亲,女神忒提斯询问幼年的他,你渴望平凡安稳之生,还是英勇战斗至死?阿喀琉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明知神谕的内容,他还是踏上了战场。这份义无反顾的决绝,真的是他自由作出的决定吗?”宋初春不解,“如果神说,他将年纪轻轻地在战斗中死去,那心知肚明地怀揣着结局,热烈地走向坟墓,不正是神的意志得以贯彻的体现吗?”

    “这就是由人所书写的神话。即使阿喀琉斯在这场战役中不出战,他也会在其他某个地方灿烂地燃烧完自己的一生,像一颗流星。俄狄浦斯妄图逃脱神谕的诅咒,兜兜转转,还是杀父娶母。”

    “听起来就像是,人用自己短浅的目光揣度神而创造出来的无聊小说。”

    “你想说,真正的神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你会在意蚂蚁没有按照你给它们划定的路线搬家吗?”他反问道。

    “我当然不在意了,但蚂蚁中的敏感者在意。它们想象不到人会怎么看待蚂蚁,它们所了解的、所认识的全部就是蚂蚁的那一方天地。所以在神话里,就连神都害怕自己的儿子、情妇的儿子夺权篡位,把婴孩吞下肚、让巨人吃掉、从高山上扔下去。”

    他写:

    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里我攀上海岸尽头高耸的巉岩。那里寂寥无人,只有偶尔潮水的起伏拍打着岩壁,发出遥远的回响。暮色漫漫,海面金黄,夕阳一道道地来了又一道道地走了。风吹着我的脸,我好像自己也纳入了这流转的风景之中,变得雄伟而庄重。

    罗德里戈夫人的模样不如我想象中那般美丽绝艳。她的眉眼还不如玛利亚的精致,体型丰腴可爱,但她的确是个富有魅力和风度的女人,毋庸置疑,她会使任何人信任喜爱和相信她的。我只见过她一次,其他时候都是在电脑上见到她的投影,但却能闻到她身上蒸发着硝烟,海潮,松林,及一切海边的味道,像是我梦里那个美丽的地方。

    她说:“你展望过未来的世界没有?我们要建立起一个生命力长久的系统。”

    我听到的是:“要有光。”

    宋初春终于登上了诺亚方舟,跟着她去开创新世界了,他在梦境深处登上黄昏时分的山崖。山风又凉又长,吹得树木簌簌有声。他的小妻子玛利亚留在了旧世界翘首以盼他的凯旋归来。他的玛利亚,他的圆舞曲,她是追赶着乐点的华尔兹,是因旋转而飞起来的灰蓝色发梢,种满了玫瑰的玻璃房里的吻,尚未腐烂的最后一片玫瑰花瓣。

    “再改改吧,我想要更多。”她的黑色眼睛里盛满了拙劣的掩盖着的野心与贪婪。

    “嗯。”他苍白地应答道,反正她的钱够多——就算她离婚,只是那个俄罗斯人的酒庄的收入,也够他家活十辈子了。他还遇到了他的年轻朋友,伊莱瑞安·西塞特,他是在奥兰多大楼遇到他的,当时的伊莱瑞安呆呆的,像第一次陷入恋爱的小女孩一样傻笑的看着自己的申请书(伊莱瑞安对两人不同的第一印象相当不满)。

    “我保证,这只是一个小插曲罢了。生活是一个场,我们只不过是粒子的局部凝聚而已。”他写道。

    “不,不会那么轻易的。”生活会告诉他。

    温和而总是慢半拍的伊莱瑞安有着不同于他外表的固执和耐心,他会和意见不一样的阿赛特争执很久,会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尊重——尤其是知道了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位“磨刀霍霍向老板”的奇才后,实际上,他俩熟悉了之后经常互相影响。他甚至立刻在伊莱瑞安所在的实验区精品楼里面买了房子,尽管他当时经济相当不宽裕,但他很开心。后来他们晚上回不去的时候,还专门买了张双人行军床在实验室一起睡。

    在组织上,罗德里戈夫人不得不撤掉老古板所以经常被宋初春批判的那位老先生,改用她喜欢的,亲民年轻而且家境富裕的程序员萨利·富勒来领导他们——但她不会参加任何编程工作,而是使得这群奇葩的程序员之间搞好关系,好把所有精力用在研发工作上。萨利和程序员设计师们的关系实在是太好了,以致于后来在联合政府上全员通过的《上帝试验式投放书》遭到了程序员们集体反对时,萨利并没有帮她好好安抚实验组(据说她还和他们同仇敌忾地骂联合政府不干人事来着),她简直是立刻马上把萨利揪回了实习助理的位置上去。

    他早已无心政治——他筋疲力尽,他是个失去了所有灵感的天才,灵感——是他政治抱负人生意义的唯一指望,而创造完“上帝”后,这一切荡然无存。他一行代码也写不下去了。对应凝滞的时间于他而言沉重而永不前行,天才的罪名吞噬他,在无能的暴怒中撕扯他的意识,于是他自从未存在过的梦境里醒来,在花的墓碑旁滴下几滴因心脏作痛而带来的眼泪。他在实验室里种满了玫瑰花。在蓝色和白色的玫瑰花全部开放后烂熟的香气和层层叠叠的花瓣中藏着他死去的野心。

    他决定,等到“新上帝”诞生后,宋初春不再祈祷,为那不属于他的天国,他要回到下城区陪妻子,他们会有一堆小孩子。

    “愚人才目光向彼岸闪烁,想象有同类住在天国;有为者岿然看定四周,这世界对他几曾沉默!他何须到永恒中漫步!”从一开始,宋初春总是对伊莱瑞安这么说。

    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宋初春也这么说了,他说:我要去找罗德里戈夫人聊聊,面对面的那种。宋初春在手写日记的最后一页写道:神谕对我再无作用,我就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还要对上帝那洋洋得意的臭脸胖揍一顿。这意味着我要么舍身就义,留下我可怜的玛利亚,要么被她强行扣留,变成疯子或是被扔进元宇宙的惩戒森林。如果是二十岁时的我,我会觉得这折磨简直是不可容忍的,但现在我却认为,适当的反抗对我们都好。他没有在日记上写下“反抗”的定义,这本日记就这么结束了,夹在日记本里的还有一些其他人笔迹写成的文件。

    宋初春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了,章重安也消失了,他没缘故的来又悄悄的走,像是来拯救宋初春的天使,他来人间的意义似乎就只剩了拯救宋初春和建造“上帝”。“上帝”的眼睛看着世间的角角落落,世间却看不到那位站在“上帝”背后的男人,那位站在男人脚下的他的妻子。

    这就是他所知道的全部故事和他的人生。在努力将它的全貌复写在纸上的时候,他忽然记起了芙洛林在她的哥哥葬礼上的悼词——

    无需矫饰的词藻、终日的相处,甚至也不需要同时以相同的肉躯出现在同样的地点。我们之间所保守的最深刻的契约,就是我们将与你与新世界相生、相伴、相爱,直到永远。

    首领,你亲自见证过的神明,如今已经如你所愿微笑着看着庇佑着世人,带着繁荣的联合时代、智能的联合时代、探索宇宙走到前人未到之处的联合政府,将亲手书写历史的联合时代站到你面前,无比亲昵而诚恳地将你怀念。联合政府会使得它保持那太阳一般的光彩,青春永驻的面容,正如你从数十年前开始就祝福它的同样。它也知道,您的继任者将保护它爱护它,您的人民将会同它一起成长。

    他想,在她说出那句话之后,天国的雏形才算的上初建,而不是“上帝”的诞生之日,之后詹姆斯上任了。在他死后,詹姆斯恐怕将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故事的人,他尽管热爱搜集这些轶闻奇事,但却永远不打算将这样一个故事对旁人讲出来。他希望在他死后,它将会被放置回时间的长河,回溯到当年的万灵殿,被月下的海浪轻柔地安抚,被未完的记忆裹上灰烬,然后永远停留在那里。他希望他的女儿,抑或是宋初春的儿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能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永远不会看到这本草稿,永远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所有乍现的社会问题都能有妥善的解决。在我们再一次讲到这个故事时,伊莱瑞安已然垂垂老矣,他将成为前言的一部分,那时候将是小罗莎蒙德成为主角的时候,她会知道所有的秘密的,她会感慨她的养父所知道的故事不过是冰山一角。到时候还有另一位天选之子陪着她,宋初春的儿子,我们现在还不了解他,但他的确是个富有魅力和风度的年轻人,毋庸置疑,就像他的父亲,他会使任何人喜爱和相信他的。那是另一个时代,他同样渴望达到太阳的高度。

    有谁能够达到太阳呢?不是那些尘埃、不是草木山川、不是涌动在光流下的大地上的一切。只有一种事物能够让人摆脱陆地,遥遥地飞向构想中的神宇,就是对未知的向往。反正无论人是否愿意接受,命运决定的日子总会来临,一切都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顺理成章地逐步进行,这是宋迎春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