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宋扬十六岁就上大学了，玛利亚总是说他像他父亲一样聪明。他太聪明了，他的记忆力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同龄人，学校毕业成绩排在第一名，大半个人生都在和程序打交道，入侵任何系统对他来说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经过加密的数据网络无限宽广，他看得眼花缭乱，大量词汇像湿透的沙子似的压在他脑子里，最终他找到一个他喜欢的陈旧的词条，来自很久以前，然而却是最合适的，最贴切的，叫做正义，那是纯洁高尚的旧人类情感。这两个字像肥皂泡一样慢慢悠悠地飘到天空中，五彩缤纷，然后噼啪一声，泡泡破掉了，一滴咸咸的肥皂水落在他鼻尖上，从此他将之视为人生目标。

    他学的也是他父亲擅长的计算机相关，去了上城区的大学，整个一别人家的孩子。他十八岁那年的新世界纪念日正好赶上托马斯去世的纪念日，就去了上城区同学夏朝阳家度假，他无所谓去哪儿过节，他没有父亲，母亲又不怎么管他，家里只有随时会出故障的机器人吱吱呀呀的陪着他。

    “宋扬，完全不用担心，我父亲人很好的。再说一起过纪念日有什么难为情的，新世界不就是要打造一个欣欣向荣不分你我的伊甸园嘛，按理说我们都得能赤身裸体在街上走才合理，不要用衣服遮挡社会的进步——”夏朝阳用她那中性沙哑的声音念叨着，眼睛里全是喜悦。

    “你哥哥和父亲不会介意你带男同学回去吧，”宋扬笑着看她，“我正打算这样走进你家：为正义而战，何须踌躇不定，哪怕烧灼在地狱火中，也自阔步前行！”他做了个漂亮的奋斗姿势，“总之很谢谢你愿意带我回家，我正害怕特殊时期回不了下城区呢，我大概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了！”

    “请一定放开了玩。”夏朝阳带着几分隐忍的笑意看他，用那种似是请求但不容置喙的语气回答。

    不过在好奇而迫切的宋扬眼里，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他正在看新闻。

    “下城区行政官詹姆斯夜里幽会萨利小姐，两人…….”宋扬好奇的往上划拉了好几下，“是《贝弗利女士报》啊，花边新闻也不编的真实一点吗？”

    夏朝阳顺着他说：“不不不，这种三流小报一般还挺真实的，伊斯托克前面那个要当首领的先生，不就是被桃色新闻给打击的一蹶不振了嘛——迷恋自己家的机器人？属实他不该当首领。”她突然抬头，她长的娇小，抬头后目光也刚好对上宋扬的下巴，“你还记得大一的杨繁吗？据说他也喜欢上机器人了。我说，这总比爱上元宇宙的虚拟人物要好一点。”

    大一的杨繁？宋扬确实还有点印象，他是夏朝阳和自己的同学。

    宋扬的第一门公选课是乐曲鉴赏，他一向是踩点到，不过这次他因为忘带乐器来早了，因此老师还没到，在进门前他敏锐的捕捉到了在电玩机那边的模糊争吵声。循声探去，一个娇小的女孩抱着一把长号坐在一个机械摇摇椅上，灯光洒在她浑圆的肩头，为她沐上一层冷冽的柔雾。一个男生站在旁边激动地冲她呵斥着什么，女孩漫不经心地擦试着她的长号，亚麻色的发丝刚刚及肩，她穿着五彩斑斓的涂鸦长衣，金色的长号上偶有几处斑驳着绿色蓝色玫红色的颜料。

    一向信仰正义的他假装闲的无聊，走上前去表示关心：“发生了什么，杨繁？”

    杨繁恶狠狠地转向宋扬：“她很不礼貌，她侮辱了我和我的电子智能狗的友爱关系!”

    宋扬望向高坐着的女孩，她嘴上弱弱地解释着什么，但他也没听清。于是他只好又将目光转回了面前这位和他一个专业的男生，他穿着格子衫戴眼镜，正一脸气愤的用手指着女孩。

    “她肯定不是故意的，繁哥，我们都知道电子智能宠物，机器人还是人工智能都和人类具有平等的地位，他们的感情权不容侵犯。”

    他用劝哄的语气，但杨繁依旧很认真地拒绝了和好的请求，杨繁絮絮叨叨地讲着离开了，走的时候还念叨着：“最好是这样!我懒得卷入这些争论!”他还泄愤一样推了一把女孩的摇摇椅，摇摇椅欢快的摇着。目送气急败坏的杨繁离开后，宋扬抬头望向椅子上摇摇晃晃的女孩。他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她在紧张她，眼神总是不自然地飘到另一边去，意识到自己在逃避时又很努力地转头过来凝视他。

    “你没必要帮我说话，我可以自己应付过去的。他们这一类人可真愚蠢，下城区的人连自己的温饱都顾不上，他们还要为智能狗智能人争取利益，什么狗屁感情权，不过是人类自己孤独的遮羞器罢了。他们要是不孤独，也不会在给智能生物争取权益上浪费这么长时间。”

    “是啊，”这大概是今天宋扬奔波了一整天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我看得出来你可以应付过去。”

    于是女孩也笑了，她跳下椅子，伸手说：“谢谢你，东亚陆的朋友！我叫夏朝阳——夏是公元时代黄河文明的第一个王朝的名字，朝阳是初升的太阳。”

    从此他们在古典音乐课上总是坐到一起，他买了一台小录音机，赫然摆放在桌子上充当自己民族的古老乐器。他们会先听几段电台主持人在对政治的高谈阔论，再打开了录音机的磁带槽，把他在昂贵的公元时代拍卖场淘到的乐碟放进去。

    “你家条件好像不怎么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买这些古董？”夏朝阳好奇的问他，舒缓的吉他扫弦扫进了慵懒的人声，教室稀疏的灯光映衬着一个个破损到发光的乐器，丝竹声糅杂了远方人群的窃语。

    ”我有额外的零花钱，有个家伙持续向我的账户里打钱，从我出生分配到账号的时候就开始了，妈妈说是爸爸那边的亲戚，不过我也不认识他们。”偏心的太阳不愿意照耀他，把留他在阴影中。

    “我们今天晚上去用学校的超级服务器黑掉他的账户吧——看看能不能找出他是谁来？”夏朝阳把她的长号递给他说，“来吹一首《神谕》吧！我经常吹这首。来吧，你肯定会!”

    他接过长号的手一沉，开始回忆这首曲子的谱，努力地令这件乐器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很可惜他的脑子和手没有达成共识，美感反正是一点不剩，根本就是来自地狱魔鬼的嘶吼，但好在还有她开怀的笑声使他不至于太难堪。她看他出了洋相，倒也很宽容，开始比起指挥的手势，于是他慢慢找回了节奏，谱子接上轨了，终于吹得像模像样。

    然而她居然开始指挥得越来越快，他只好跟着她的节奏，结果必然是越来越混乱，她的笑声也越来越响，正要仓促地结束最后一个音符，一道熟悉的男声打扰了他们，“带着你们的长号滚出我的教室!你们还不好好享受这节课，下个学年的学生可是没资格选公选课了！”于是在杨繁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目光里，他们灰头土脸的在老师愤怒的声音里离开了教室。

    宋扬对于被赶出教室倒是没什么感觉了，但对连累了朝阳心里很过不去。对于夏朝阳，无论如何能和宋扬一起互相依偎是件好事，宋扬像是个煤油灯罩，保护着她在黑暗中能被点燃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