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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宋扬从小倒霉。下雨永远不记得带伞,差一步赶上公交车,体育考试平地摔,上课老师拖堂,赶到食堂只剩下不爱吃的菜,再追溯的话还有父亲早逝,母亲对他不管不顾。长大后他立志当黑客,入侵过‘主’的后台,由于舍友拔下了电脑的键盘线,他没能成功退出网站,从而泄露了IP地址,被罚去做社区服务,但宋扬越挫越勇,坚信幸福生活马上来到。

    夏朝阳则正好相反,是从小到大都很幸运的小孩,人长得好看性格也算开朗,和谁说话都温温柔柔的。父亲忙工作也顾不上管她,哥哥很溺爱她,上小学的时候全家更是一步升天住进了上城区,哥哥还是行政官。小时候她有肺病,医生说活不过十岁的那种,但她也还是快快乐乐的长大了。日常人生属于开挂等级,要出门雨就停了,上学一路绿灯,每次恰好卡点打卡。

    两个人的性格也截然不同。尽管命途多舛,宋扬一直很单纯,很容易生气但又容易哄好,永远不会背叛别人,永远相信热爱。他以为幸运的夏朝阳和他一样是这个荒诞的世界里的同路人,她有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但尽管从小就很幸运,夏朝阳是个偏激且自卑到骨子里的人,甚至有点急于证明自己的作用。

    对于夏朝阳而言,宋扬可能还算是隐藏在友谊后无望的爱人。他手指划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琴弦,那琴弦渗入皮肉割在她的心上,她的心尖锐地破裂了,裂口兀自流血,血水淹没肺腑。他双眼是令人琢磨不透的色泽,因智慧与狡黠熠熠生辉。宋扬就像一件大了一号的衣服,不适合也从未属于过她,她恰巧又因自身的愚蠢和自卑而遗憾地失却。

    在年终舞会上,两人遇上笨手笨脚差点把酒杯扣在夏朝阳衣服上,但在关键时刻被绊了一下全都撒到宋扬身上的罗莎蒙德,她是宋扬的好朋友,他总是喜欢吐槽这个单纯小姑娘有多傻。她仔细的看罗莎蒙德,很清淡的一张女孩子的脸,眉眼细而锐利,像只野生的小猫。恰巧宋扬的舞伴放了他的鸽子,夏朝阳过于自卑没好意思请他一起跳舞,而是请到了和她重新变成朋友的杨繁,罗莎蒙德正好没找舞伴,他们就有点惺惺相惜,一晚上都在聊天,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两人意外很投机。从此宋扬好像换了个人一样,不再急于反驳罗莎蒙德的每一个观点,罗莎蒙德的嘴角勾起一抹顽劣的笑,就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终于将觊觎已久的玩具据为己有。

    夏朝阳就从此停电,她的白炽灯泡像一颗熄灭的太阳突然沉寂,周围隆隆的电器突地一下发出最后一声叹息然后集体静默,她也只好劝慰自己本来就不配。

    可没想到第二天夏朝阳就开始变得很倒霉,早上洗澡洗到一半没水了,被宿舍楼上掉下来的多肉砸了,实验报告的数据高的离谱,消失已久的肺病也卷土重来,一股接一股灼烧的痛感从肺流向四肢百骸,她已经习惯与这位旧友为伴。肺病很痛苦,一点一点消耗人的身体,剥夺人的精神,见证自己死亡的全过程。肺病把她脑袋熏个晕晕乎乎、思绪也堵成水泄不通,嗓子燥得冒了火星。

    这边的宋扬倒是过了异常幸运的一天,就连咖啡师都没有写错他的名字,测试样本的数据也规规矩矩没有异常,那位姓冯的脾气暴躁的导师夸奖他未来可期,可以成为第二个伊莱瑞安,宋扬简直要喜极而泣。他兴冲冲的去找朝阳报喜,却发现夏朝阳眼神游移,咳得那叫一个惨烈,如同濒死的鱼正在沙滩上寻找活路。他乖乖坐在夏朝阳身边抚着她的背脊,慢慢地给她顺气。夏朝阳抬眼看了看他,他心里难过的像扎了一根刺一样。他的朋友映在满眼的黄昏之景中,宛如一支燃烧的烛火。

    他带着怜悯,带着痛惜,带着保护欲的眼神,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是个病着的,她需要接受别人的顾虑。

    她恨这样的眼神。她开始颤抖,迫不及待地要从这个火烧的躯壳里离开。

    一旦她意识到自己是个病人,那些回忆就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母亲的哀叹,父亲的沉默,哥哥的嚎叫一齐顺着她的灵魂爬上来,将她吞没得一点也不剩。况且肺病是折磨人的,长长久久地伴着你,让人看着自己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身上的力气一点点被抽离,几乎是亲眼见证自己的死亡,并不比死了干净。死是个她从小就想了很久的问题,但最后还是没有动手,她从来就是个懦夫。

    她想起一家四口还挤在下城区非管制区小屋子里的时候。有天晚上,好多家的灯都熄了,风雨、月亮和灯光都被割碎了,她还是睡不着,她像是一个永远发热的小太阳。她不敢咳嗽,这会让母亲很伤心的,她为自己的无能哭起来,只是小声的藏在被窝里啜泣。她想吃药,吃了药就会好了,但她无法在此时转向自己的需要,吃药的欲望过于强烈,以致自私且莽撞。她恳求似的话语实在太轻太细,像一根丝线,拽他们一家都坠入血色的痛苦回忆里。

    她再次醒来,她总在长夜中醒,持续不断的疼痛使她在昏厥和清醒的平衡线上挣扎。她给一起睡的母亲掖好被角,像是母亲每晚对她那样,然后很费劲的推开房门,几乎站得不稳,走过每一道长廊,每一个被预备而无人居住的空房间,每一寸窗户。眼前的景象不沉重而虚幻,她感觉自己被切成许多份。一扇又一扇玻璃中,她看见更远的风雨,她想走进风雨里,让命运决定她的罪恶该如何处置。

    她父亲还没有睡觉,赶紧把她抱回了他的房间。他沉思了很久,她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最后他抱着她闯进了风雨,和她一起溜到街口的那家彩票店,他买了好厚的一沓彩票。父亲在口袋里翻了好久,才从裤兜里找出来俩硬币。他和女儿坐在彩票店门口的台阶上,借着广告牌五光十色的灯光刮着彩票。

    随后他以某种令人心碎的复杂愧疚轻语道:“事情会好起来的。”他几乎要崩溃流泪,又为扭曲的巧合发笑,把彩票叠好放在女儿手里,又抱着女儿回家了。梦境深重地包裹住她,她又陷入沉沉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