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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夏谚不喜欢女儿当时带来的新朋友,就像他不喜欢骄傲的年轻人,不喜欢堂哥寄来的信,不喜欢贴在基努广场的公文,不喜欢听到女孩咳嗽的声音,不喜欢表面一潭死水般沉寂,又在底层的污泥间涌动着暗流的下城区。

    他不喜欢十二年前的春天,那一年他们一家搬到了上城区,那一年他妻子死了,那一年他第一次看到了反抗。

    上城区正沉浸在晚春的和暖之中,在这座少雨水的城市,逐渐接近的春季尾声并不影响它的花期。每一个傍晚都花气袭人,有些老人不喜欢坐着车或是飞行器离开,他们挽着手从街头走过,头顶是从交错花枝间透过的阳光,阳光让树影斑驳。罗德里戈会说这是新生的又一个夏日,保守派则说享受最后一个夏天吧。这座城市因街头的椴树而染上浓淡各异的绿色,栗树在开花,红石竹在长叶,每一棵白杨都笔直的站立着,每一朵玫瑰都庄严地垂着头。

    在广场边,夕阳把它的淡金色镀在花瓣上,让傍晚的闲人们驻足观看,有人说这些花看起来像是流出的血,也有人说像燃烧的火,在瓦西里耶夫改革元年这些讨论都像是别有深意,于是他们明智地住嘴不再谈。夏谚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在经过执政大楼的时候,有时候他会向着落地窗挥了挥他还完好的手,他笑起来,他相信如果娜塔莎在窗前的话就会看到。娜塔莎是他以前的上司,他认识的人里只有她可以理解他这几年遭受的痛苦。

    上城区的市民们总是别出心裁,科技越是发展他们就越喜欢步行,他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人流中挤出来,辨认着道路的方向。走过一个斜坡时,他弯下腰,帮助一个满脸疲色的家伙把他买的东西码回车上,于是一条街的人们认出了那个人是诺曼,把他围得水泄不通,感谢他上次带领他的组员们在新型载人飞船研发上的进步。那家伙抬起手抓了抓头发,拍着胸脯向所有人保证:他和“战友们”会保证有一天即使是外星文明进攻地球他也能带领大家击退他们。

    那个憔悴的家伙让他尝尝自己刚买的新出炉的馅饼,他推辞不过,不但吃了馅饼,还陪着车里一直缠着父亲的女儿玩了一小会。那个小姑娘就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对自己的身高很执着。她眨巴着眼睛打量着夏谚,回头对自己的父亲比划着:

    “爸爸,我就想长到这么高!”

    所有人都笑了,这笑声饱含着对年轻鲜活生命力的赞许。

    在他走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迟到了。渐渐灼热的风从护城河河边吹过来,他辨认出空气里的血腥味,下午六点半的广场开始执行对意图谋反或是造谣生事的家伙们的审判,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碰上着种事,但事实上他的堂哥就在被审判的一员里。

    从河上飘荡来的风吹乱了萨利新染的白色头发,她用丝带灵活地束好她的白发,一只手撑着她的面颊。暮色中的她显得青春焕发。萨利用年轻人特有的欢快声调揶揄着:“我们的英雄父亲迟到了。”

    “抱歉萨利,我没有想到今天步行的人那么多,我专门选择不开着飞船来的。”他坐下来,开始喝他不再滚烫的咖啡。

    “大家还都以为只有下城区会叛变的,”萨利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神色,她的心也在下坠,因即将到来的某种可能而变得沉重,“塞谬尔是从下城区移居到上城区的,还是一名执政官,这实在是……不真实。”萨利虽然是名编剧亚历山大的亲妹妹,但她是出了名的激进,她不愿意生活在虚假的伊甸园里,宁愿独自生活在充满愤怒和悲伤的世界里。

    “昨晚他们处理了一场小的哗变,塞谬尔从楼顶跳下来正好掉到了机器人旁边,机器人很敏捷的接住了他并把他抓住了,我们不得不把人交给管理者。”夏谚抬起头,顿了顿,“我尝试收买管理者,但上下城区确实不一样,我赎不回来他。他父亲和我父亲是亲兄弟,我有必要帮帮忙。”他也曾经是骄傲的青年反叛者,骂着奥兰多的太空探索路线,想在前线为保卫年轻的帝国战斗着。夏谚晃了晃他缠满机械电线的胳膊,这条胳膊让他的行动变得格外艰难,但却能引起审判长的同情。

    “我们最近的资源供应不足,水电配额都很欠缺。这里闹出的资源短缺的乱子已经被上报到安全公会。我嫂子说公共安全委员会决定从行政大楼派一位组长来。”萨利呷着她的咖啡,叹了口气。这杯咖啡很淡,她不想计较咖啡馆的过度节俭,物资紧缺是人尽皆知的事。只有夏谚这种人才会对咖啡的味道毫不敏感,“听说洛德薇安为了新项目的研究也断电了,我真不明白这群学生为什么会为了资源短缺直接和洛德薇安对峙。更何况要是这点小事就要游行,下城区不就乱套了吗?”

    然而夏谚只是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对付他的那杯掺水咖啡,他喝得很快,简直像有一场战争等他奔赴沙场。他在下城区呆了很多年,但萨利这种父母是科学家哲学家的,接受了良好教育的女孩是不明白下城区的实情的。【伊甸园】的建设又怎么可能和奥兰多的设想一样——简直是伊甸园的人堵死了其他人通往了天国的路,那些进不了伊甸园的人一边咒骂着伊甸园一边往里面挤,阶级矛盾变成了内部矛盾,伊甸园变成了诺亚方舟:去不了就要面临生存困境,他们脚下的湖水里全是死亡的气息,诺亚方舟里的人奔赴新世界,留下其他人在地面上赎罪。

    萨利刚想问他对行政处来的特派员阿塞特有没有了解,关于那位特使,安全和发展组的组长,城里已经有了不少流言,《贝弗利女士报》甚至把他的伟大事迹整理成了专版,萨利对此将信将疑,但据说他也是下城区的警察上来的,德高望重。她正准备开口,就听见从城中心传来的声音。

    那是一声钟响。

    “你还不知道吗?”萨利好奇地看着他,很难想象这位荣誉居民对上城区的新举措漠不关心,“因为被审判的人总会发表演说,所以他们采取了一个相当古老的方法,先敲钟再——”

    “不,不是钟声。”夏谚望着广场的方向,他的眼睛仿佛已经窥见了血红的阴影,“我听见了枪声。”

    钟响了第二声。

    他迅速从咖啡馆里跑出来,萨利提着裙子跟在他身后,她庆幸自己有提前付账的习惯,她那深受其害的舅舅赛德教育过所有家人和自己政敌共进晚餐该怎么付钱。他们跑过人声鼎沸的街道,越来越确信广场上发生了一些血腥事件。

    钟敲响了第三声。

    他不愿去想这背后的意义——无论是一群骄傲的伊甸园青年为了下城区没什么头脑的向着政府开枪,还是一群自大的政府执政官为了不闹事没什么头脑的向着民众鸣枪。

    第四声。

    越靠近广场,人群越拥挤,他怎么嚷也没人让开。他心中浮现了一个不幸的猜想,而这猜想很可能是真实。他来不及多想,一路疾驰的去审判现场。

    萨利跟在他身后,她的裙子已经被人潮挤得又皱又乱。她听见她的同伴对她说:

    “如果发生了什么,你做好去向娜塔莎或者她的小组报信的准备,注意安全。”

    她咬紧了嘴唇,一边从人群中挤过去,一边说:“应该担心安全的是你。”

    回应她的是一声锐利的枪响,广场上是四散奔逃的民众。火药味从她的头顶擦过,有一枪打中了夏谚手里弹出来的防弹电子罩,公开审判桌上的布片被烧焦了边缘,碎片打着卷飞落到人们的头顶。

    这不是上城区的第一场游行叛乱,但在基努广场前公开对抗联合政府,是前所未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