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章重安给他的新画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的色泽,以及油彩所能勾划出的闪闪金光。没有什么能比他的眼神更充满神意。它像一汪宁静而纯洁的音乐源泉,音乐的圣徒们可以濯而饮之,吮吸音乐的灵感,而后,他们的歌声也被赋予了神的力量,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而王座里那个尸体怀抱着已死的基督向万神之神张大着嘴,不知是质问还是祈祷。他说那不是圣母玛利亚,这是他恢弘的解构,那是犹大。

    这副因巨大的痛苦而得以升华的宏伟乐章终于诞生了。从深渊中升腾起来的叩问突然凝结成一股充满征服力的、奇迹般的旋风,像雄鹰展翅一样飞上天空,飞向上帝。画中记录了他的疑惑,也记录了叩问的波峰与浪谷,道尽了神明的辉光、诺言和罗网。章重安于是明白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一直以来他所造就的这本奇诡的画,终于有了一帧可以使它相得益彰的封面。丑陋乘上爱神的翅膀,终于敢面对美丽。

    收到消息赶来的经纪人对这幅画赞不绝口,拍下几张照片传给画廊老板之后,没过半天就敲定了对下次画展的追加投资,就连好久不见疲倦了很多的夏谚也来了。

    “今天是礼拜日,你还要忙啊?”夏谚礼节性客套着,他们之间的氛围停留在疏远的礼貌和微妙的尴尬之间。

    “是啊,但我很高兴这种额外的工作。整个礼拜我都在为我的荣耀工作,但是礼拜天我是在为上帝的荣耀工作。同其它的工作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工作——是不是?”章重安灿烂地笑着。他觉得章重安不属于这里。色彩也好,形状也好,声音也好,就像乱入了乐高世界的日漫人物,是黑白世界里明亮的灰,网格纵横中突兀的结,机械盲音上温和的哨。

    “上帝从没有对我宽容过,也从来没有回应过我的祈祷,我无所谓”夏谚耸肩。

    “这说明你的心很坏,你应当祈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纯洁的心,把那颗石头般的心取走,赐给你一颗血肉之心。”

    夏谚看向他的画作,那些鲜红的颜料闪闪发光。每一抹色彩都似乎在大声喊叫,连空气都被震得发响。再看看章重安,一个年轻的画家,名气不大,但也不算潦倒穷困。

    那天晚上,夏谚听着女儿咳嗽的声音,妻子啜泣的声音,儿子用笔狠狠的划在桌子上的声音,他还是决定了。他女儿病了,他女儿得了重病,为了女儿,他愿意成为毒蛇,为了让自己的家庭摆脱束缚。他已经做了那么多错事,因此他女儿必须活下去。

    “夏谚,多给她买些药吧,我求求你,我替你下地狱,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妻子用已经哭哑的声音低声嘶吼,她紧紧拽住他的衣角。而他的钱袋因为治安官的勒索变得空空如也。他的工资不多,但他还要供儿子读书,这是笔不薄的开销,如果他儿子无法接受教育被困在下城区,他们的悲剧只会永远循环。

    知识即权力。但正如其他权力一样,也有一些人想将其据为己有。数百年时间以来,在书籍和期刊上发表的大量科学和文化遗产,正日益被少数私人公司数字化和锁定。这是令人愤慨和不可接受的。“我同意”,许多人说,”但他们完全合法,我们没有办法阻止”。

    所有反击行动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隐藏在地下,并被冠以偷窃或盗版,就好像分享知识财富在道德上等同于掠夺一艘船并谋杀其船员。可分享并不是不道德的,它是一种道德上的要求。那些能够接触到这些资源的人,学生、图书管理员、科学家,他们被赋予了一种特权。他们可以在这个知识的盛宴中进食,而世界上的其他人却被排除在外,因此导致了阶级固化。

    因此无论教育有多么昂贵——

    也许他欠章重安个人情,他会还上的。他为了他的房客付出了很多,以前的他从来没做过背叛良心的事情,他一直在努力工作,他不该被赶出伊甸园,上帝对他不公,他闷闷的想。他看了一个星期的监控了,他确定了章重安每天出门的时间后毫不犹豫的偷走了章重安的药。

    章重安很可能知道是他偷的,他是唯一一个有钥匙的人,这是潜在的危险。他完全可以为了报复说他私藏禁药,被告发后一家人就会被流放到非管制区或者劳工大楼,这种危险是一柄尖锐的短刀,抵在他的胸口,而对家人的责任则是一匹白绫,不轻不重地圈住他的脖颈。

    他选择曲解那副《神谕》的意义,让它变成一副反人类的作品,以便自己能报告给上级。

    主对犹大说,做你当做之事。

    犹大说,主啊,我问您,在灾难临头的时刻,您为我提供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丑陋的生,和无垢的死。可对我来说,它都不算是个选项。为何?

    我没有如您所愿而死,会被认为是对你的背叛吗?这是您要对我的裁决吗?回答我吧,主啊。

    主,这就是您降于我的审判吗?惩罚降于罪人,死亡降于叛徒。如果这算是一种救赎的话——

    他在血红,苍黑,洁白,暗绿的花瓣中抓到了一把黄色的药粒,他跪在地上欣喜若狂的抓着那些药,就像抓住了女儿日渐流逝的生命,他抬头,看到了《神谕》。

    晚上,巴黎皇家大教堂顶楼的敲钟颤震发出了声音,圣洁,孤立,径直升上灿烂的晨空。随后,唱诗班的声音加入其中,钟声渐渐扩大,溶合,混和,相互交融。各种形状的乐声阵阵掠过,让道给念圣母经时那密集和应的赋格曲,乐声轰鸣,汇成一支雄浑壮美的协奏曲。宏亮的乐声在纽约上空飘扬,荡漾,跳跃,旋转,然后那震耳欲聋的振辐渐渐摇荡开去,一直传到天外,仿佛在给这即将烧毁的画作举行葬礼。

    这首乐曲有一个令人欣慰的名字,它也叫《神谕》。那音乐似乎蕴涵着一股魔力,能让听者忘记一切,完全沉浸在扣人心弦的音符之中,仿佛成了俄尔浦斯竖琴下一只温顺的小羊羔。它让人体味到痛苦、欢乐、磨难、绝望、欢欣,还有死亡。让人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温柔、忧郁和安详。他的灵魂在音乐声中渐渐升华,平静,飘进了梦乡。

    后来呢,他再也没能见到章重安,但他一看到墓地就浑身难受。他妻子死了,因为她照顾他们的女儿逐渐绝望,实在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去世,就先走了一步。为了举办葬礼,他轻车熟路的勒索了楼里一位妓女,但她也一分钱也没有,她自杀了。

    但一切都值了,他以后会下地狱的,但现在因为他情报工作确实揪出来好几位叛军首领,他拿到了下城区荣誉居民的资格,可以暂住在上城区了。只要他儿子好好学习当上执政官,他们一家就可以永远住在上城区了。末日的来临像堵塞的下水道,污秽罪恶疾病一点一点缠绕,留给生命通过的空间从曲折小道到微小孔隙,最终彻底凝结。

    眼前的白色墙面晃得他有些眩晕。好久没有看过这样纯粹的白了,像是不存在的空间。他的儿子拉着妹妹的小手走在最前面,手里抱着母亲的骨灰,他把手腕上的身份链在机器上识别,机器随即发声:

    【迎接新时代,欢迎来到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