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他被邀请去做客,意料之外的,章重安的屋子相当普通。夏谚原以为监控里他看到的是胡乱撒在地上,左一堆右一堆的各种素材;不知怎么就会突然出现在脚底下自顾自扭开了盖子的管状颜料;到处乱放的画布;还有参杂在松节油气味中的速食汤面。但这些都没有出现。就连想象中用沾满污渍的、黑乎乎的手迎接他的情况也没有出现。他一度以为自己搞错了房间。你看,影视剧里不都是这样说嘛:混乱是艺术家的通病,不论是精神还是生活。但实际上黑白监控电脑里展现的那些杂乱的纸却是塞谬尔旗下叛变军的海报。不管夏谚心理活动如何,章重安倒是精神亢奋,领着他直奔客厅。大厅中央处摆着那张新买不久的画架,上面屹立着未成的炭笔画像。画像无法辨认。污迹混杂,各种颜色的颜料胡乱涂写,互相掩盖,新的盖住旧的,彼此交错;犹如荆棘丛乱蓬蓬的枝杈、混战中横七竖八的长矛,看起来和精神病患者所画出来的某些没有透视法的糟不可言的臆想景物和形象别无二致。而且——地上全是花朵,鲜嫩的新花还沾着露珠,干枯的老花已经风化一碰就碎,全是花朵,和干掉的颜料剂挤满了地板。

    “自从我想开之后想到自己吃了那么多药,我一开始当然是害怕啊,整日的失眠,而且每天都处于愤怒之中。对于上城区那些富人而言,mist自杀是最好使的,mist因此变成禁药了,但是我母亲以前说过,mist好像对于肺炎有很好的治疗效果,这样它成了禁药了,那些得肺炎的怎么办呢?”章重安回忆着,丝毫没注意他身边公寓管理员的脸色,“也许您认识有钱又需要药的可以介绍给我。我一开始写代码,死了又活过来后觉得还是画画吧,一切烦恼和现实中的事情都化作了抽象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变成了仅仅供人观看的精神现象,再也不是折磨肉体和灵魂的紧迫的具体的东西。生命变得如此梦幻。垂死的挣扎有如蛇行,它去了又来,走近坟墓而又回头走向生命,在死亡的动作里却有着摸索新生的过程。我试图解析这些幻觉出现的意义——好吧,绝大多数都是乱七八糟的。但不管怎么说,它们给了我想要表达点什么出来的想法,比如西西弗斯推搡巨石,普罗米修斯嘲笑食用他的鹰。于是我就照做了,而且普通人也能看懂。”画师放下色盘,走进了另一间屋子里,回来时抱着幅画,“你看,这叫《神谕》。”他分享着,把画放在花上。

    这是一张水彩画。一束微光把广场上破烂的黄草王座映照得轮廓分明,一具尸体赫然入目,匕首被亲手插进咽喉,深陷的眼睛凝视着上天。在两鬓之上,射出了一圈如云雾般变幻莫测的白炽火焰光环,镶嵌着红艳艳的火星,苍白的新月是王座的倒影,以那无形之形加冕,王座下全是火红色的鲜花,几乎要烧死那个人。这位年轻画师的画笔赋予了这一段历史以新的生命。它们不是纯文艺作家授意在多种色彩线条之间灵感的碰撞,它们是章重安疯狂思维的化形。

    “很酷不是吗?”他带着点骄傲说,“我真希望宋初春能看见。”

    “你真厉害。”夏谚沙哑的嗓音说,他的心思早就不在画面或者章重安的话上了。

    半夜夏谚感到大脑昏昏沉沉的,周身像被重物压着一样动弹不得,一种奇怪的噪音回荡在耳边。他的视线一片模糊,痛苦和震惊让他眩晕,耳边宛若有魔鬼在尖叫,地狱硫磺在烧灼着他的神经。

    他又在做噩梦。他梦见自己站在大火边上,注视着火海里的疯狂。这一切飘飘忽忽,纷纷攘攘,只听见一阵阵求救声、孩子的啼哭声、成人的咒骂声。火光摇曳,人群的手掌和脑袋,衬托着亮光,黑黝黝的,显现出万千奇特动作的剪影。他注视着这群魔乱舞。这仿佛是一个新的世界,犹如在群魔殿里行妖,一切都是相互混合、掺杂、重叠的,是集人世间一切精神错乱的大成者,一切梦幻、一切混乱的大杂烩。

    低沉的呓语在他的头顶回响,在耳膜间左右传递,夏谚自己走到哪儿,那人濒死的呼吸便跟到哪儿,就仿佛亲自附在耳侧喃喃,诅咒似地蛊惑着躯体。夏谚甚至能听见它的喘息,好像舌头已经被烧烂了一样,每一个音节的背后都宛如有魔鬼的灵魂在尖叫。

    他回过头去,看到身后竟是可爱乖巧的朝阳,她揪着裙角,令人绝望的咳嗽着,似乎要把自己的肺也咳出来。她那么年幼,那么可爱,他希望给她自己的所有生命力。她身边是疲倦沮丧的妻子,是叛逆沉默的儿子,他们都失望的看着他,儿子冷冷地看着他,说为什么反倒是她来承受你无能的罪行,为什么是她?他艰难地吞咽着词句,没了神志一般地抬起头。他感到妻儿审视的注视,他颤抖着仿佛等待一个不知将从何而来的判决。他刚想挣扎,却感觉腿脚有些奇怪,朝下看去,莫名失重感瞬间充斥全身,整个人跌进了一片湿润黏腻的东西里。那是朝阳咳出来的血。

    朝阳在那时睁开被汗水浸透的眼睛看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直视着他,他就看到自己扭曲的模样完完整整地映在那双眼睛里。夏谚仿佛被一把火钳碾过全身,他的皮肤像在镜中熔化剥落,无处藏匿,露出腐烂皮肉下的骨头。四周的响动遥远而迷离,他像一个被隔绝于周围的枯木,皮肤皲裂滚烫,口干舌燥,心脏撞击得胸腔阵阵发疼。

    他在夜里惊醒,他打开了灯,汲着拖鞋出了门。房间外的一切都是深沉的黑夜,他去了女儿床边,女儿的小脸蛋红扑扑的,那是发烧烧的,她在梦中甜甜的笑着,不自觉的轻咳了几声,咳得他的心也揪起来。他亲了亲她发烫的小脸蛋,轻轻的把掉到床下的小熊放到她身边。

    他轻轻的抬着脚离开了,去看了看小姑娘的药箱,翻了翻自己的钱包,这一夜注定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