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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她的眼珠亮晶晶,里面烧着灼灼的光,脸上显出一种近乎平静的失落神情。那冷淡而庄严的无声目光,对洛伦佐这样睡了百年的人的作用是异乎寻常的。尽管他对一切都有所准备:他设想所有最坏的结果,但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依旧感受到一种强烈、无可描述的震动,不能以惊慌或恐惧中的任何一种情绪来定义。她依旧望着洛伦佐,他长着蓬松黑色头发,不过多半的头发已经泛白了,他有着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过于漂亮,像是从前的阳光撒到大海上随着波浪泛起的浮光。

    永远璀璨的城市靠着灯光霓虹的洪流呼吸,嘈杂又喧嚣。对于他场景依旧是昏暗的。不过,这更接近于一种气氛的营造,而非针对事实的描述。他似乎身在一片密林中,被那些残酷的深色斑块所包围。树木浑然一体,没有罅隙,似乎是一种封闭的圆形,如同古典剧场中的景象。有人在靠近:来者并不受这种封闭空间的限制。他仿佛清楚对方是谁,又仿佛对此一无所知,所能够做的,只有在这样的场景中静静地等待罢了。

    来者停在他身后,他眼前忽明忽暗。

    他的面颊抽紧,因无可比拟的痛苦而扭曲;又好像平静得如同熟睡:这是因为自从再一次的身体实验开始他就清楚,这一幕是必将出现的。他垂下眼,望着具有玫瑰颜色的血自手掌中以蛇的引诱轨迹蜿蜒而下,他猛然意识到,醒来后自己对这一种贯穿、流血的渴望,已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

    “我是歌黛娃。”她的声音,是那种很适合唱歌剧的声音,柔和又有力,像是宽大温热的双手将他在平静的大海上托起,像是他终于停泊在了安全的港湾寻得依靠。她唱女高音一定也很好听,“歌黛娃·罗德里戈。”

    罗德里戈,还是罗德里戈。伟大的罗德里戈,万世巨星的罗德里戈,金黄色的阳光,泛着金闪的宝石,金黄色的缎带,镜头前金灿灿的头发,金黄色的雕像,伊甸园的天光。

    “先知,你要活到我们能逃跑的年代。”她以唱颂歌的语气说到,百转柔肠,“我们要一起看永夜,垂死的行星,还有超新星和坍缩而成的黑洞。

    “您看这本尘封多时的《奥德赛》,这本书与《伊利亚特》是我的祖母在我甫一识字就送给我的,后来给了你看。据说来自古老罗马城学者之手的原本,考据严谨,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我已经看不清上面的拉丁文究竟写的是什么了,但是我看着模糊的图画也能如数家珍地把内容辨识出来。

    “在祖母的孙辈里,哥哥的心思最细腻最浪漫。祖母拿着史诗自比希波吕忒,她告诉哥哥将来要做阿喀琉斯。她转头告诉我,她希望我做珀涅罗珀。她说英雄和圣徒都舍长生而取荣耀,这带给他们比肉体寿命更高的不朽。

    “可是人家说,她在俄底修斯出去以后所纺的纱线,不过使伊塔刻充满了飞蛾一般的食客而已。但阿克琉斯——

    “往昔与将来无人比你更幸运;昔日,你生时,我们阿尔戈斯人敬你如神;如今,在这里,你又威武地统治众亡灵,阿喀琉斯啊,你虽已辞世也不应该伤心。

    “阿喀琉斯,他伟大的多。”

    “埃阿克斯的后裔迈开大步,穿过常春花的绿野离去,因我所告知他儿子的情形,和他自己的盛名而欢喜”哥哥补充祖母有时遗忘的内容。

    “我第一次听到这一段,绕着我的祖母问什么是常春花。他告诉我那种花长在地球上的地中海沿岸,常年开放。在过去的三百年中,冰雪线随着全球变暖一路北移,以至于那些还未被海水淹没的陆地上温暖得近乎欣欣向荣,北至极圈内,遍地开着作生物燃料用的转基因常春花。百年前他母亲在挪威工作时,那里的常春花是紫红色、靛青色、或是某种化学染料般的蓝色,虽然明快,但让人看了总觉得怪异。实际上的常春花应该是黄色或是橙色,最浅的那些是沙子般的颜色,最深的则像是火焰中间的赭石色,某种能短暂唤起前工业时代乡愁的温暖色泽,覆盖着一层薄雪,几乎要和夕阳暮光融为一体。

    “那么诗人说阿喀琉斯踏着常春花离去,是代表他实际上完成了不朽,因此他也就不哀伤了,写得真好,仿佛英雄就是在我们面前踏着花离去的一样。窗外是无垠的鲜花铺满原野。男子穿着沉着的锁甲,踩在花上却显得很温柔,仿佛孩童赤裸的脚踝,与四月融为一体,消失在薄雾般的温暖想象里。我常常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随着自己的哀伤一起离开到了永不凋零的常春花园里,我的力量又恢复了。

    “哥哥是阿喀琉斯,斯卡曼德洛斯河的河水汹涌起来,河水发出可怕的吼声,将死者的尸体冲上河岸,而活着的特洛伊人都被河神藏进河边的洞穴。波浪在跃入水中的阿喀琉斯四周激荡,他再也站不稳了。阿喀琉斯伸手抓住长在河岸上的一棵悬铃木,可是树木马上被斯卡曼德洛斯河的河水冲倒,横在河上,就像一座独木桥。阿喀琉斯跳上岸,在原野上奔跑。河中腾起的可怖的浪头紧追不舍,要把阿喀琉斯吞没。阿喀琉斯几次欲与浪涛搏斗,然而他这个凡人怎能与永生的河神拼搏呢!

    “但我,我不想做泊涅罗泊。所以他说我们还有最后的希望——来自过去历史的你。”

    金属摩擦乌云和雨水,呼啸而过的尖锐声响掩盖住方舱里的对话,舷窗像是蒙上了玻璃镭射纸,让人感觉眩晕。听了这么多,他只是觉得渴极了,将水罐里的水倒在杯子里。杯子也只是半满,许多水洒在桌子上:他的手抖得厉害,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交织的色块。桌子上已是一片闪光的水迹,如烈日下的片片池塘。水也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来。他贪婪且迫切地将杯喝净,于是又为自己倒了一些。喝到一半,竟发现日光下那水有淡淡的猩红色。那是血的颜色。口中只是睡了太长时间后的、铁一般的腥味。原来他已把嘴里咬烂了一处,直至此刻方才察觉。地面上那么肮脏,而地下城如此洁白亮眼,那些高高悬挂的各种灯,如此寂寥无声。包括色彩,气味,都是静止、空白、缺失的,没有一处罅隙。也许他曾哭过、落过眼泪,但这事也可能没有发生,因为这件事没有在他的记忆里,对此他知觉全无,也不受它的影响,便可以说,于他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在头顶刺眼的白色灯光下,一切都会不加掩饰地暴露,而那也将会是阿喀琉斯之盾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歌黛娃像在赤裸的旷野上一般无处遁形,比任何时候都易于任人支配。此前毫无意义的事物、其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彻底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