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这个城市总是被迷雾笼罩着，却24小时不间断地闪烁着光怪陆离的粒子，大大小小的立体投影装饰着这破败的躯体，平添一分冷漠麻木的绚烂。空中排列整齐的霓虹灯笼在夜里闪烁着冷冽的光，投影在楼宇之间的虚拟偶像正神情冷漠地唱着电子合成的歌，盖过了漆黑夜色中正在上演的场场厮杀。

    机械取代了脆弱的肉体成为不可灭的完美躯壳，装载着统一编写好的程序，喜怒哀乐变成一道道运算公式，它们的所见所想所念均被记录成数据上传云端，只要有密钥权限便可自由下载或共享。除了不会衰老的身体，不受影响的大脑，只要那一片存放在脑颅中的个体芯片不受损坏，生命便能达到永恒，它们几乎是人。

    “意识全凭那块芯片操作，无悲无喜，不知冷暖，如此无趣，又怎能称得上是人呢？”人工调制的烈酒散发着苦涩的气味，杨繁仰头灌下一口酒，醉醺醺的眼睛看向他时变得锋利无比，“我一直以为人和机器人之间最主要的区别是偏激的情感。就算留着一副血肉骨骼，谁又能说那一定是人呢？”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高耸入云的建筑物顶端俯视着光怪陆离的城市。

    在这个机械泛滥的时代，上城区以先进的高科技掌控着整个世界，高等人工智能支配人们的意志，建造出冷漠无情的宇宙。可无论是什么时代，总有那么一批不甘于麻木的人存在，他们燃烧信仰的火焰，举起名为正义的旗帜，试图踏碎这雾霭霭的天幕。宋扬明白他们的狂热正义，明白他们的愤懑不安，但这样的对话只能使他局促地搓搓手，他感到愧疚时就会下意识这样。

    杨繁长大后留在上城区，他投身于他所热爱的虚拟偶像区域，现在他身价数亿，归功于以他为主导打造的伊甸园时代第一虚拟偶像樊羊。樊羊那样一个温和，会有小脾气但善解人意，声音甜腻得像融化的太妃糖的漂亮女孩，如血般腥甜甘美，如月光般冰冷是杨繁对人类做出的评价。多亏了他父亲和妹妹都在心理组任职，他有很多心理统计结果，那些数据编织成了樊羊，宋扬不敢在队员面前揭晓樊羊背后是他的这位老同学。

    他们的走向殊途同归，宋扬在虚拟生物的公司里任职，这也是他在生存的必需下找到的唯一的慰籍。科技发展到如今，虚拟生物的概念已经十分陈旧，这很好理解，人人都需要陪伴，但并不是人人都有充足的时间来照顾真实的宠物，这一商机很早就被商人发掘。宋扬真心热爱且痴迷于所有真实存在的动物，喜欢它们身上造物主赐予的无与伦比的奇幻魅力，喜欢生命本身蓬勃的精神力。

    在基因组引擎的支持下，类比人类的话可以简单理解成神经元的汇总，这些神奇的线上生物依然是AI，但无论是外形模拟还是行为模式都比过去进步了几万倍，它们可以根据饲养者的行为做出反馈和互动，每一个选择的细微差别都可能引发日后巨大的差异，哪怕是同一种类型，最后都会变成专属于饲养者的独一无二。

    这些研究掀起了虚拟生物在市场上的第二波狂潮，也帮他们一直在被高层裁减边缘的项目组一夜之间成为公司的大明星，虽然这对宋扬来说没什么差别，反而在劳作值相同的情况下加班的次数越来越多。漫长的研究过程并不容易，宋扬和他的同事需要从成千上万个虚拟生物体中筛选出最安全最无害的那一批，反复测验，反复调试，他们不得不仔细考虑公司的伦理审查和市场部的苛刻标准。

    有很多伦理学专家、法律专家甚至AI学术界的明星研究者表达过质疑，他们认为太过模糊虚拟动物和现实动物是不好的，因为这会使得许多人对现实里那些确实可能引发危险的生物放松警惕，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宋扬觉得那有些杞人忧天，如果一个人分不清虚拟和现实，那并不能责怪AI的发明不是吗？事实上人的天性就是不断沉迷于不同的诱惑，没有虚拟生物也会是其他，而他们已经慎之又慎，将沉迷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在宋扬得知了自己是新基因计划，罗莎蒙德本身就是高级AI后他也没有觉得她和人类有什么区别。这可能是因为他工作本身的性质，但他不会因为这个荒谬的女朋友原来是AI的理由就抛弃她。罗莎蒙德不知道他们的对话，父亲去世后她更加纠缠宋扬，宋扬的每一步必须都在她的监视下才行。

    她坐在她的同事和长辈萨利身边，穿一件红色纱裙，抬头看着宋扬靠窗户的工位，又或许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因为那儿也能看到月亮。宋扬有时候也会抬起脸看看月亮，她却又太希望那目光能落在自己身上了，哪怕一秒也好。如果宋扬在看月亮的时候目光能向左下方稍微偏那么一点点，或许他就会看见自己的未婚妻。

    她抛出一个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脸色为何会如此惨白？”

    “你看他看得太多了。”萨利担忧的回答，“你不该这样，长时间看着一个人是很危险的。”

    可罗莎蒙德，她还带着那种小女孩的执拗劲儿，当她不开心的时候，便不想听任何人叫她的名字、不想为任何原因而停留。她走到阳台上，松开攥着裙子的手，月光和夜里凉爽的空气给了她一些安抚：“一只迷途的鸽子，一朵在风里摇曳的栀子花……”她张开双臂，尝试拥抱洒满他的月光。

    于是，当月亮慢慢升至夜空正中央时，月亮的光从来是温柔又干净的，她担忧的问他是不是父亲向他透露了什么，用年轻女孩特有的天真和狡黠，问他能不能为他起舞，告诉他抬起头来看看头顶的月亮吧，她的光正跃动在你身上，像双凝视着爱人的眼睛，她正像个少女般拥着你呢。

    “不是，我会欣赏你的舞蹈和月亮的，但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宋扬温柔且严肃地纠正道，这并不是撒谎，他确实为着一桩事忙得焦头烂额。月光是多么温柔啊，那样多情，像一个少女伸出双臂、像姑娘的怀抱一样，月光正抱着他呢。

    她穿着黑裙子走回卧室里，像夜里燃起来的火、沼泽里开出来的曼珠沙华。她脖颈、手腕和脚踝上的金饰发出清脆声响，她向前走去，姿势像一条蛇，飘动的头纱成为月光的一部分，成为月亮的影子。她喜欢在脖颈、手腕和脚踝上佩着金饰，有时还会在耳朵上挂一对仿造眼镜王蛇雕琢而成的耳环。罗莎蒙德从来不在意它们来自哪里，只在乎它们是不是足够漂亮。罗莎蒙德遇见他时，他是美的。他身边聚集了很多人，她浅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他身上，引来了杨繁的嘲笑和调戏。可罗莎蒙德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人，眼睛像黑钻，沉睡着巨龙的深渊，像海底最深处不见日光的旋涡，比她见过的任何有生命或者没有生命的东西都要美丽迷人得多，唯一不足的就是他的声音不配他少年的脸庞，声音苍凉，像风干的枯木一样，像凛冬的冻土一样。

    “我相信他这双眼睛里盛着月光，月亮从来都是从最黑最暗的地方升起来的。他的眼睛是多么黑啊，再没有比这更黑的眼睛了，像被乌鸦丢弃的空巢，你再也找不到这么黑的一双眼睛了，很漂亮，很美。”宋扬笑着离开后她很认真对杨繁说。

    “美是危险的，这样的美尤其危险。”杨繁耸耸肩说，“它是诱惑，会蛊惑人心，就像伊甸园里那条蛇。”

    罗莎蒙德回答：“谁更可怜一点，是无法被看到的美，还是看不到美的盲人？从今天开始，我喜欢蛇，我愿意被诱惑。”

    伊莱瑞安告诉她，罗莎蒙德的意思是玫瑰色的月亮。如果她是月亮，那宋扬就是轮太阳，那么这太阳的光必定不是强烈灼热的，他不会把沙子晒得滚烫、将戈壁灼成焦炭一样，没有一个人会在这样的太阳下感到燥热难耐、口干舌燥。他会很温暖，是透过云层不紧不慢地洒下来的，还裹着湿润的风和雨。你会认为这样的阳光很多情，他的面庞柔和、碰触缠绵，可这日光又从来不曾沾染任何凡间的欲念，干净得像大地在黎明时分的第一口呼吸一样。

    太阳和月亮，无论缺了哪个都是不完整的，可你何时看见过他们同时出现在天空上呢？当月亮升起，太阳就睡下了；可太阳出来的时候，月亮就躲进白昼的帷幔里去了。”

    “如果月亮和太阳想要偷偷见面，那么人类当然不会发现，其他所有的星辰也不会发现。”伊莱瑞安解释说，“他们不能被发现。”

    宋扬对她说，上帝对不起了你，我不会再辜负你了。可她并不信奉那位看不见的神，月亮只信仰太阳，因此无论他在筹划些什么去反对主，她都要跟随他。

    她站在卧室里，昂着头，一动不动，双臂像蛇一样舒展着举过头顶，脖颈、手腕和脚踝上的金饰映着月亮的反光。她是诱人且危险的，因为你知道一旦她开始跳舞，来自地狱的火焰和深红色曼珠沙华就又会卷土重来，而你却根本没有办法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她的火会灼烧你的眼睛，把它烧成灰烬，然后开始灼烧灵魂。那是会把人焚毁的舞蹈、会把人带到地狱里去的舞蹈。

    今晚的月光的确是有些怪异的，那颜色看起来像死亡。灯光暗下来，月光在客厅地板上流淌，满目金色中溶进水银一样的光。罗莎蒙德在光中舒展身体，金饰的脆响从她身上跌落、摔碎在地面上。罗莎蒙德安静的舞步停止了，飞旋的黑发和黑纱裙也静止了。盛开的曼珠沙华合拢花瓣、回到深而黑的六尺之下，金色火焰从他身上悄然退下。

    爱里面的确包含了一些病态的东西，比如妒忌，比如占有。可同时，爱也会催生出诸多美好，哪怕是些假象，这假象也是美好的。她盯着睡在沙发上的宋扬一小会，然后闭上眼睛，给出自己的吻，同时去索要一个没有回应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