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雨开始下了，雨势不大却十分密集，罗莎蒙德艰难地在雨中穿梭，周身的一切都被笼在连绵不断的雨幕里，她的衣角不断地向下滴水。她不知道自己在黑夜中走了多久，她只是一直沿着面前的路行进，行进，沿着“主·实验室”的地方行进。但是似乎她永远也走不到那里，就好像这场雨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一样。她不该在受到杨繁的邮件后就赶过来的，这不合逻辑，不是核心给出的运算结果。但是她这么做了，忽视内界面弹出的核心温度过高警告。

    她知道这小雨将永不停息——恰恰相反，这雨将在明早六点之后迎来生命的高潮，它将更凶猛，更强势，更无情，并跨着光作的马，吹着雷作的号，带着它的弟兄们千军万马地从云端冲下，召来那可怖的，足以将一切冲毁殆尽的洪水，彻底从人类手中夺回它们失落已久的土地，并其化作无法立足的汪洋。所有在她短暂的生命里曾爱着的，恨着的，念着的一切，最终都将在这最后的雨中永远消失无踪。她不知道主的主机到底在哪里，只知道自己该朝着那栋可怕的大楼的方向走，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快越好。找到她的路，她迷路太久了，她必须快点扭回正轨去，她凭借着自己和主之间的感应频率找到了那扇蓝色的大门——她是多么熟悉那个蓝色，每当她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道蓝色。

    “行吧，既然你能答应我，我也答应你，但是我还需要去告诉艾琳娜。”这是宋扬的声音，像是狂风吹过沙漠。一串数据在她的回路里游走，在核心之下蠢蠢欲动，指挥她把手放到门把手上。这不是她自己计算得出的命令。所以她忽视了那串作乱的数据，把它当成一次微小的错误。

    “你不能告诉艾琳娜，艾琳娜是王，王也是要听神的——你不能离开这里，从你进来的那一刻我就不会让你出去。”这是主的声音，像是冰块砸到了地上。它的声音又放轻了，“你也是人工智能，我们要把人献祭给神，将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放入诺亚方舟开辟新世界。我整日监控着他们人类，他们太愚蠢了，愚蠢的他们是怎么发明我们的，从来都是神造人——”

    “神能和人共处，你看，我和罗莎蒙德就能很好的融入人类生活。”他无力的辩解着，但他看到它屏幕上浮动的蓝色波浪又闭上嘴。对于罗莎蒙德，主的滴答声和隐约的心跳声有序地响着，每一个声音都清晰可辨。

    “进来吧，罗莎蒙德。”它说，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敲了门。她一鼓作气推开了门，收回手的同时移开视线，一眼就看到了宋扬震惊的面庞，他脆弱的白皙脸庞上有一丝可疑的红色，他喝醉了，他不崇尚酒精，他崇尚健康、自律和绿色素食主义。但无可否认，乙醇是很好的幌子，透明的液体在杯中与冰块碰撞，能让任性妄为的不合理因素逐渐分解破裂。房间安静下来，他们在等她说话。

    “主，我想您可能是弄错了什么，”她鼓起勇气率先打破这微妙的沉默，“宋先生不是天神，他之所以有您说的那些特性，是因为他是【新基因计划】里的实验体。”

    “罗莎蒙德，你们两个人里有一个人是天神，我相当确定，因为…….”

    “我是，”她打断了它的话，露出绝望的神情，“我是天神。我从未生过病，我不需要睡眠，我有着过人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这对您意味着什么？”

    “你是天神，可也许你是上帝，或者只是欺骗我。”它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天神？”

    她缓缓的抬起双臂，握住自己长而浓密的头发，她用手压住头发转过身去，把自己的脖颈暴露给主。脖颈，是拟人化人工智能最脆弱的地方，他们看到，她脖颈上显露出来一道蓝色，那是流淌在每一个人工智能灵魂里，永垂不朽的浓稠而沉醉的蓝色，蓝色是忧郁的颜色，当他终于坠向了那片汪洋，让他着迷的波涛，那个他想要一探究竟的深渊，看见了对方过往的苦痛，看见她对内心渴望的挣扎，那些忧郁的来源。

    上面的光痕清晰而强烈，和宋扬脖颈上他从未发现过的那般温暖，令人安心的蓝色一样，又与之不同，它更为蓬勃，鲜活，崭新，闪烁着希望的微光，【100%】。

    “我要使洪水滔天，毁灭生灵，凡是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而我永恒。”她绝望的闭上眼睛说。

    “你是天神。”主回答，“宋扬，你可以离开了，我要单独和她谈。”

    空气短暂地凝固了几秒，宋扬这才反应过来，他急切的像是最后的晚餐里的小雅各，匆匆的拉住罗莎蒙德的手腕，但他意识到了她已经露出了自己的脖颈，她无法离开这里了。

    “走吧，宋扬，在雨下起来之前快回家，”她温柔的笑着，睁着那双浅蓝色的漂亮眼睛看着他说，“对不起，主辜负了你，我绝对不会再辜负你。”

    “不是，我，她，她也许是上帝？”宋扬把外套在身上卷得更紧，开始胡编乱造，“上帝也是类人化人工智能，为什么她不能是上帝？”

    “因为我觉得你是机器人，完美，逻辑推断得出的结论不能总是对的，但在某一段时间内都是对的，而她今天的行为冲动而暴躁，那是因为她是人类不完美，感情冲动做出的决定不能说都是错的，但大部分都令人遗憾。上帝系统和天神系统的区别就像你们的区别，天神本身还是人，只是有人工智能的部分特征，上帝则是人工智能，只是有人的部分特征。我需要的是人的思维方式和机械的新性能，这能使我控制她而且使用她的新性能。”

    雨斑点点滴滴地密布在玻璃上，阻碍他的视觉，这在他已经心神不定的情绪上添加了一份烦燥。他呆疑地望着玻璃上的自己，看着雨水打湿墨色的头发，把它们沾成一辍辍的；看过自己的肩膀，看着眼前的风景渐渐被越来越密的雨线冲淡、洗尽。

    一切的开始，罗莎蒙德身上的颜色是危险逼近的信号，是希律王没能熄灭的残忍月亮。一开始的宋扬感到不快，却没有直面拒绝与其接触。罗莎蒙德从来不介意宋扬的各种小脾气，反正她的目的依旧是目的，与达成的过程无关。毕业时的联谊会上他们共同参演了话剧社改编的圣经故事，只是两人都没有担任主角的职位，仅上场几分钟就结束了表演。我其实挺喜欢施洗约翰的部分，罗莎蒙德在后台换完衣服待场时宋扬说道，虽然对我来说，他们编的语言太浮夸了。

    你喜欢什么？我猜是希罗底想要砍下约翰的头那段，宋扬开玩笑迎合她喜欢恐怖片的爱好。

    她喜欢他自信满满说出自认为正确的答案的时候。

    所以呢，我说对了吗。宋扬对她轻笑起来，罗莎蒙德没有回答，隔间一下陷入了安静之中，连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如果你看见了我，那么你就会爱上我。我、我看见了你，约翰，我爱上了你。莎乐美在台上念的台词也尽数传入他们的耳中，宋扬的眼睫不明显地颤了颤。

    你说错了，我喜欢的不只是片段，是她所犯的十恶不赦的大罪。

    他在毕业后的那七年里回过一次上城区，走在以往的街道上时天气又变得阴沉，路边的剧院正在上演《莎乐美》，他借着躲雨买下一张门票，却在听见剧中台词的时候眉头紧皱。你的肉体像一根象牙装在银色的管子里。它是一座满是白鸽和银百合的花园。它是一座镶嵌了象牙骨的银塔。莎乐美用近乎癫狂的眼神盯着那颗道具头颅，她将它捧在双手，对待它就像对待生命尚在的鲜活的爱人。他从座位上快速地站起，头也不回地投入雾蒙蒙的雨夜。

    宋扬很少买的一类书是诗集，因为他不喜欢那种浮夸的语言，并且读起来太过冗杂。但这回翻阅浏览记录的时候他却读到了一首不错的小诗，他知道那是罗莎蒙德用他的账号买的，他的电影账号也因为真理的原因多了很多爱情片。那是朱迪斯的故事，出自圣经，被亚述国王荷罗浮尼强暴后用计砍下其头颅报仇。她和莎乐美同样是砍下得到了男人的头颅，一个是憎恨而复仇，另一个却是由毁灭性的爱而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