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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由春入夏,太阳落山的时间是一天比一天晚,现在已经到了晚上六点左右,而太阳才刚刚开始西坠,天色逐渐地黯淡下去,夜晚就要来了。上城区果然是不一样的,他们有着广阔的蓝天可以欣赏,环境优美秀丽科技兴旺发达,使得整座城市以简约和朴素为底色,连霓虹灯管都没有。

    他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进“主·实验室”的专属餐厅,许多科学家们已经坐在铺着干净细腻的白桌布的餐桌旁大吃大嚼起来,听说今天餐厅的特供是鲟鱼鱼子酱和数不清的橘子橙子,可惜他没什么进食的食欲——尽管昨天也是如此,如此一来他只是直接走向门正对的酒水吧,找了个位置坐了。

    这个餐厅按着程序员喜欢的中间对称的方式进行布置,入门起的一条中轴线直接连向门对面巨幅的“主”的画像,就连酒水吧的酒柜都是摆在中轴线的两端,不敢挡了入门的贵客在进门前先瞻仰一番自己信仰的视线。他似乎是躲不掉那首《神谕》了,它在不停的循环播放着。

    “开一支致命小行星,冰镇的。”

    他把自己身上的西服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如此叮嘱机器人酒保。他一边等着酒保一边把右胳膊支在酒水吧的大理石打造的冰凉入骨的桌面上,右手撑着头,左手的食指在桌面上乱画。他百般无聊地盯着左前方酒柜上那些千奇百怪的酒瓶,等着一份来自自然的馈赠把他自己折腾到神志不清。他必须得靠点什么外来手段来缓解焦虑,这段时间里他的神经过度紧张,大脑过于清醒,废寝忘食地想着到底应该怎么样才能把罗莎蒙德救出来,怎么样和艾琳娜对弈已经让他精疲力竭,而他一旦离开书桌躺倒到床上去,又会因为闹哄哄的真理死亡的噩梦在黑夜中惊恐地瞪大眼睛。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暗自思索着,无论如何他今晚必须要成功入睡,不然他迟早会在这场人机争夺的马拉松中被过早淘汰出局——像一匹彻夜奔跑最终活活跑死的马。救出罗莎蒙德,找到自己身上可以利用的地方,怎么才能成功的冒充上帝来和艾琳娜做交易,怎么反驳罗莎蒙德才是新基因计划的人,他明显得感觉到自己头痛症状的加重,仿佛脑部的中央正有个什么疼痛源泉不断发射头痛电波,痛感像海潮一样一波一波地猛涨,扰得他恨不得把头往墙上撞,用更大的外源痛苦来和头疼对冲。

    这事究竟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许父亲当年救活他就是个错误,为什么罗德里戈家族和“主”还会争权夺利,他到底要怎么做?让所有人获得幸福而无需任何代价,这真的可行吗?怎么样才能在不激怒内部圈子其他人,在不伤害到罗莎蒙德的前提下让他父亲以生命为代价建立起来的【上帝计划】还能继续运行?要不然干脆去把“主”线路全部切断,让罗莎蒙德还未展露出她的奇迹就就此销声匿迹,如此一来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无非就是几十多年的心血化为泡影,但至少这不会带来更恐怖的结局,至少不会发生争执,到底谁才是神。但有的时候维持现状算不算一种最佳选项?他实在没能想到上城区错综复杂的矛盾,罗德里戈夫人所展示出来的只不过是她给她理想世界的臣民们献上的饭前点心。他想他还是需要喝一杯。

    玻璃门上挂着的风铃又在叮铃叮铃地响,又有人进来了,宋扬随意地抬起头往门那儿望了一眼,随即打了个哆嗦,整个人清醒了不少。那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干练女人不是杨颂吗?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对劲,作为心理组的负责人,杨颂今天居然没有加班追踪造梦者而且按时过来吃晚饭?而且还是在“主”的餐厅。她出现在昨晚他和艾琳娜的晚宴上,艾琳娜潜在的意思似乎是让杨颂看好他,别让他溜走了,顺便把他送给心理实验室做神经和电路学习产生的情感对比实验参照物,艾琳娜大概暗示了一下他是上帝的事情。

    她怎么会喜欢来这座餐厅吃饭?就算想要彻底搞明白他是谁的话只需要找“主·实验室”要资料就好了啊?宋扬习惯性的紧张,他无暇去管酒保到底把他点的致命小行星开到哪去了,他下意识地往右边的酒柜缩去企图借酒柜把自己的身子挡住。本来他选这个位置是想借着中轴线附近的好视野看看玻璃幕墙外的夜色。而杨颂走进餐厅,在门口不远处停下了,环顾了一周,把餐厅里的人扫视了一遍。她在找她的目标。

    宋扬心下一紧,在心中嘀咕,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发现我在这儿。突然她把目光往自己的方向投来了,宋扬吓了一跳,但是紧接着发现目光并没有锁定在他身上,而是从他的头上掠了过去。在瞻仰【上帝计划】吗?这个敬业的家伙。一名机器人殷勤地走了过去,于是杨颂又把目光收了回去和服务生交流起来。宋扬暗自松了口气,他不希望再被迫接受更多新密秘了,结果下一秒她就径直朝自己走来了。

    宋扬直到杨颂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搭在他身边的一把空椅子的椅背上,并大大方方地落了座才如梦初醒般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他几乎是本能地扭身扑向左边的空椅准备拉开距离并逃跑,结果他的手和刚刚那个机器人冰凉的手同时到达了那把空椅子。

    “你好,那边的桌子缺一把椅子,我能把这把椅子拿走吗?”机器人对他露出了一个略显诡异的微笑(他来到上城区才发现“主”送给他的真理确实是最高级的一种机器人了),机器人把椅子搬走了,现在他左边什么都没有了,右边还坐了个杨颂。

    杨颂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人。这位少女究竟是人,还是仙女,或是天使?她会让你想到公元时代那些光怪陆离的宗教神话和图腾。她身材不高,少女初长成的苗条身段挺拔,显得她很修长,所以他仿佛觉得她个儿很高。她肤色是棕褐的,但可以猜想到,白天里看上去,大概会有着美丽的金色光泽。她那纤秀的小脚,穿在优雅的鞋子里整个显得贴紧而又自如。她那张容光焕发的脸蛋儿从您面前闪过,那双乌亮的大眼睛就会向您投过来闪电般的目光。她无论是路过哪里,她周围的人都个个目光定定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果然不假,,她的头部纤细,柔弱,转动起来如胡蜂似那样敏捷;她身著深蓝色的心理组制服,平整无褶,勾勒出一对优美的细腿,而她的风衣色彩斑烂,蓬松鼓胀;双肩裸露,她那滚圆净洁的手臂做着世界上最优雅的动作,义肢完美的和她本身的躯干融为一体;她秀发乌黑,目光似焰;总之,这真是一个巧夺天工的尤物。

    宋扬此时无心欣赏她那能消磨一切边界的美貌,因为他现在正感觉到一种私人空间被入侵的不适,或者说是一种来自心理实验室惯会带给人的压迫感,他悄悄地把踩在凳子横梁上的脚放在地上,脚底抵着地面试图将凳子往左边挪挪,这个凳子的摩擦阻力真是太大了。他没理由地开始紧张和焦虑,整个人进入了应激状态,该死的迫害妄想症。他不想在他的实验员面前表现得这么失态,但他现在直犯恶心,担心着自己会不会突然控制不住在餐厅里吐出来。那个磨叽的机器人终于把他的酒端上来了,一瓶冰镇过的绿色致命小行星,瓶身意外地秀气,还有两只小酒杯。等等……两只?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杨颂自在地伸出手去抓住了酒瓶,把两只酒杯都倒满了,然后将其中一只推到他面前,另一只抓在自己手里。

    宋扬觉得恼火,积怨,多日不眠不休工作以及待在自己父亲丧命的地方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是天选之子的积怨忽然全部涌到了他的心口。先是这么大摇大摆地闯到自己旁边,现在又是如此“主动热情”地自助仿佛是被请过来喝酒的一样。难道自己多日的警告还不够吗?难道自己刻意的疏离释放的信号还不够明显吗?他知道自己最近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但此时的杨颂简直就是故意在他面前招摇等着自己一脚把他的椅子踹翻然后把火气撒在她身上一样。

    即便如此,宋扬最终还是没有发作。他举起酒杯喝了,想着尽快把自己灌醉,将这一切繁杂的心绪全部抛诸脑后。他一边把喝空的酒杯放回桌上,用食指指尖敲敲杯壁暗示身边过分热情的人,一边默默回味着。致命小行星的滋味很好,口感醇厚,很快他觉得一股热流流遍全身,仿佛有条小火龙在他的血管里乱窜。他不再想身边的这些烦心事,微微抬头,把看向玻璃幕墙。他在饮酒的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瞥她。杨颂正紧贴着柜台坐着,身体前倾,左手抓着酒杯,以一种很优雅的姿势抬着脖子,将下巴压在立着的右手手背上,她平静的目光越过酒保投向远方的玻璃幕墙。

    下午的雨已经停了,暮色如同一张石青色的丝质帷幔,悄然张开,一点一点将伊甸园的大地笼起。云层之下,晚霞极美,因为太阳尚未下山,所以石青的夜幕与黑色的大地之间还尚存有一道明亮的青白色光带,湿润的空气改变了日光的颜色,又让这光带间呈现着一种由橙黄至粉红的渐变色,上渗夜幕,下染大地。

    天空好似一杯高档橘味鸡尾酒,朦胧梦幻的金与橙与粉与红于天空的画布中晕染开去,与天地和谐交融,最终使整片天空展现出一种能让艺术家欣喜若狂的石青——粉紫——青白——橙黄——暗红——黑灰的渐变色彩。日光,温和的,轻柔的,绮丽的日光斜斜地投进餐厅,将临窗而坐的科学家们的脸也染成了粉红色。许多人被晚霞吸引到窗边的座位上去了,他们的目光巧妙地绕开街道上匆忙的行人,直奔那美好的,暧昧的霞光而去。他们啧啧称赞,竞相背诵歌颂晚霞的诗歌,他们沉醉在自然的美景中,笑着,聊着,切下鲜嫩的羊羔肉,切下带血的牛扒,叉起新鲜的大马哈鱼,用精巧的贝壳勺挖起晶莹剔透的鱼子酱送进嘴里,将冒着冷气的香槟倒进模具早已失传的精致水晶高脚杯中尽情享用。觥筹交错之间他们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我们的生活实在是太幸福了!赞美我们的上帝计划!赞美伊甸园!”

    宋扬盯着窗外呢,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你便能望见建筑群中耸立着的信号发射塔了,随着暮色渐深,这些发射塔的形体也越发显得严酷起来,它们从逼仄破烂的居民楼中异军突起,裹挟着来自土地的憎恶与愤怒劈开橘粉的光带,猛扎入昏暗的夜空,将高空与大地的黑色连接在一起。它们的身影是如此挺拔、尖耸,如同神话中的独眼巨人那般令人生畏。它们与巨型雕像,与政府大楼一样成为世界上的奇观,并且将在不久之后拥有自己的望远镜观望点,放眼世界,恐怕也只有巨石阵和复活节岛的石像能与之媲美。

    宋扬目光中尽显忧虑,思绪似乎在未知的世界里打转。许久,他叹了一口气,举起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口。她也在饮酒的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瞥他。宋扬正襟危坐,酒杯放在左臂不远处,两手手臂支在柜台上,十指指尖交叉架成帐篷状支在鼻梁上,他以此遮掩了面的下半部,隐藏了自己的表情,只留一双眼睛盯着餐厅里的食客。

    当然她明白宋扬对真相的执著追求是令人敬畏的,但这并不能解释一切,更何况她自己也无十分把握说自己完全了解这个有着神秘身世的男人,他太会藏了,藏着自己的表情,藏着自己的身份,藏着自己的动机,一声不响地在暗处潜伏而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一条狡诈的老毒蛇,把各种阴暗的小手段都烂熟于心,只不过是不常将它们付诸实践罢了。你看他方才还在那儿幽幽地望着发射塔,像毒蛇似的静默无声,冷酷无情,心里恐怕早就打好了算盘。他勇敢地迎着艾琳娜的目光,他要扎进那黑暗中,燃起火把将隐匿的秘密全部探清,他要查明所有不可告人的意图,他要找到在幕后试图操纵一切的那个人,杨颂知道他现在是唯一一个有可能救出她来的人。

    在这种视线的交锋中,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了,肾上腺素狂飙,他现在有点亢奋地不正常,几个月以来的试探与猜疑快要把他逼疯了!来啊,你们到底在对我隐瞒什么?谁在指示你做这些?还是说你想重演一场刺杀凯撒的历史剧:“怎么,你也在这——?”!背叛与出卖的把戏,这种早就被上城区人玩烂的把戏。

    “杨颂,我是上帝。”他期待着女人的目光的落败,一旦那人退缩,一旦那人露出马脚从而侧面证实了他的推断,他不可能错失这样好的机会。

    “我知道,”她露出狡黠的笑,她知道他是天神而非上帝,他在骗她,“我是新基因计划的那个孩子。”她说了真话,高兴的看着他灰败下去的脸。

    她在骗我,她在骗我,她也在骗我,她不是新基因计划的孩子,我才是,我才是。他捏着酒杯,直接捏碎了杯壁,但他的手毫发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