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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那显然是佩吉做的,她只想报复可恶的老林奈,这位在伊甸园里吟颂星空的颓废诗人是个很顽固大胆的老鬼,差点由于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打群架坏了她的计划。电梯修好林奈抱歉后,不快的阴云一扫而空,阿塞特正沿着街边回家,他笑着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心情似乎和天上的白云一般轻快。他总是那么容易被满足,一点点惊喜就能让他高兴上一整天,甚至在他眼里,实验室的幼苗也可以带来春天。

    不知道哪个家伙和别人起了争执在楼道里飞行舱的舱道上放了几个小炸弹,楼道里闹闹哄哄的,楼道里争执的吵闹的噪音只让刚加班回家的佩吉怒火更甚。偌大的房间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人,她终于不再需要维持仪态,开始大声怒骂,宣泄着胸中的愤怒。电子合成的细软少女声音在屋里回荡起来,歌声响彻在她整洁一丝不苟的家里,响彻在新宇宙,响彻在毁灭的旧世界中的死者建立的世界。《神谕》像是在嘲笑着甘愿毁灭的过去,又像是在赞许即将到来的未来。这使得她的怒火如席卷的烈焰,能够点燃每个角落。她曾是一位亡命之徒,清楚这群人的心思。一会和这些暴躁轻浮且无聊的物理学家哲学家们谈谈条件,说不定能让对方的才干为自己所用。思索间,她的目标已经出现了。

    她先去拜访了林奈,这位先锋诗人坚称他们在都是在伊甸园醒来,却迎接着各自不同的早晨,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佩吉自认为跟那些愚蠢顽固的政客不一样,她充满野心,狡诈,邪恶又冷酷。过去了很长时间之后,她失去兴趣和耐心,转身退出了房间时,他突然发生了某种变化,在静止的肌肉和表情中,他的脸整个扭曲了,接着流露出了一种极度令人恐惧的神色。

    “你没有朋友,逻辑混乱,愚蠢至极。我完全没有办法和你沟通。你嘴巴比脑子快,所以满嘴谎言,现在言之凿凿明天就会告诉我你从来没有说过这话。你自己清楚这一点,只不过你没有能力也不想纠正。你对我说的人性、平等、自由嗤之以鼻,只是因为太多人接受它。我早早识破了你,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和你多说任何一句话,你的存在因为你的无耻和傲慢就是对我的一种侮辱。只要一看到你我就恶心,完全不敢相信一个先进的文明中居然会有你这样的蛆虫寄生着。我唯一愿意和你继续合作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对我有利,你年少时确实算是下城区的“第一神探”。”

    他的声音有些沉闷,像许久没有调音的老钢琴。佩吉的眼睛始终不折射出任何别的情绪,永远都是那样难以明说地凝视着所有人。有点本事,但我会亲自说服他,一旦我掌握行走的影子背后的所有秘密。一想到这点,佩吉血管中的狂热与快感沸腾了起来,给了这位野心勃勃的阴谋家无尽的力量。“第一神探”一直是她,尽管这个名号似乎被阿塞特侵占了。她熟悉伊甸园的一切:每一条紧急通道,每一处实验室,每一条在科学家的嘴畔长脚飞奔的流言,每一则高危的机密,她的同事们只是对数据空间里模拟海天倒转的体验欲罢不能。行走的影子能拥有一位这样的天才,想必做梦都会笑醒。无论你猜测她曾经的身份是什么,都绝不该小瞧她。稳重文书管理者当然不会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但她的体格与耐力丝毫不减当年。回忆不会为她增添负荷,因为她从来没有活过。

    她自愿加入了行走的影子组织,并自愿去文书管理处寻找任何可用资料。她和可悲的老林奈不同,林奈作为当初奥兰多和莫里安的挚友,和他们一起创立了伊甸园。他的文字为他们在平民中赢得了荣誉,可是伊甸园建立后他仍然在书写饥饿,疾病,贫穷和差距,于是他又加入了行走的影子。“写点有号召力的东西,”这是他的行动。

    没有任何事情会得到改进,佩吉冷笑。新一轮吹起的风不会给这个世界增添任何痕迹。她只是撇了撇嘴,对于组织里充斥的理想主义与革命罗曼蒂克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她看出了激情与目标,也看出没有一个奔赴者是完全乐观的。当然她自己是属于过分悲观的那类,她只是想要留条退路,在伊甸园她可以做她的执政官,在所谓光明中的影子世界里她也可以当立功者。

    “你不能因为一部分人的行为而把一个特质强加给整个和他们有共同生物特征的群体。”

    片刻寂静后,他眼中她的影子摇摆碎裂,如同一群鸽子扑棱棱振翅飞入层层叠叠的厚积云层。

    这时候他们所谓的第一神探还在家里睡觉,她即使站在他的床头他也不知道。他听见夜色中传来麻雀低低的哀鸣。他在阿拉伯那边长大,是听着一千零一夜和摇铃声长大的。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个穿过了千百年的王朝而未曾覆灭的梦一般,从童年的深夜里吹来,裹挟着沙漠的朔风,吹熄了刀光剑影和黄金的光芒,疲惫而柔和地落在她的身旁。他湿润的颤动的睫毛就在她指间撩拨,仿佛幼鸟受困的羽翼在无助挣扎。

    他在睡着。他梦到了什么?在梦中也像现实一样痛苦吗?俯瞰着这座满满当当的城市,团圆的家庭或是疲于为伊甸园的繁荣奔命的人们,而没有任何欢笑或悲伤是属于自己的?

    她的动作甚至不敢比抚弄一把乌德琴的琴弦更用力,仿佛他的头颅就是琴箱,若她稍稍过分,就会在他的梦中制造出声响,只能更紧、更紧一些地拥抱他。

    他像条掉到沙漠里的海豚,他的痛哭像是一场由小到大的暴雨,在一片久旱的土地上带来了过度饱和的冲击。在最无防备的时刻,灯光在她身后闪耀,阿塞特被笼罩在庞大的阴影下,他仿佛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在命运的轮盘上还站不稳,就要被双亲抛下的年纪。

    他带着哭腔颤声说母亲。

    她对他的怜爱攀至绝顶。她憧憬他,他勇敢,矫健,热情,善良,总是在笑。他是沙漠深处一块珍贵的原石。而当她靠近他,看到了一块石头如何打磨他自己,在没有任何人体察和帮助的生命里,他翻入多少碎石和泥潭,磨掉多少层血肉,才堪堪被称得上是未经打磨的钻石。他如今的每一寸美好,都是伤口上生出斑驳的新肉。明早他会清醒,重新开始他的行动,重新开始追逐光荣、梦想、自由和死亡。

    下城区,那是他们共同的母亲和故乡,他们想要回到母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