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那之后的几天匆匆而逝。翻过几页日历，休息日和冬季的雪一样，按部就班地来临。

    当他把自己的手机折起来放进上衣口袋，再推开那扇钻饰的贵重大门，他感到了一种严重地不适。他无法适应在夜色中堂而皇之地进入一座高档的餐厅，对长期潜伏在非管制区的他来说，夜幕是最好的伪装，而高档餐厅相比较用餐地点，对他更像是一个猎杀目标人物的狩猎。餐厅排队取号牌的电子屏上正在放着各种奇怪的小物品的广告，他原本是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但佩吉还没到，他无聊的靠着柱子看起广告来。

    第一个是心理实验室推出的寻找完美配偶的新企划，进入上城区的人越来越多，因此他们资金被削减的厉害，已经开始从外界寻求资金补助了。讽刺的是，第二个是陪伴型智能机器人的广告，他们学习了上千本感情充沛的书籍，还有初始性格的配置，使得他们无论外表还是性格都表现的很像人类，随着人类对完美器官的追求，他们在换各种器官，人类却越来越像机器人了。

    第三个是生理实验室的新广告：“你焦虑吗？你压抑吗？你空虚吗？我们有很简单的解决方法。”他开始疑惑，他似乎记得上瘾性药物是不被允许发行的，但伊斯托克是改正法案了吗？他倒是听说政府对居高不下元宇宙上瘾率提出了一些解决方法……..

    好在他今天并不是独自一人前来，佩吉很快就到了，有认识的人相伴总能极大缓解人在陌生环境中的不安，哪怕是佩吉小姐，熟悉的身影也让他的步伐不经意间变得轻松几分。她换了另一种香水，麝香是基调，掺杂了皮革和浓烈的胡椒，闻起来像打翻的蜜罐里流淌出的浓烈醉人的蜜酒，一定是高档牌子。他当即快步离开了广告牌的位置，自然地越过几张铺了白布的餐桌，他很快在餐厅深处的角落找到了预留的位置，坐在属于自己的空位上。桌子正中央摆放着一盏带着温馨暖意的烛光，人工智能做成了玫瑰花的样子摆在桌子中间用温柔的女声指示他们的一举一动。那首《神谕》回荡在餐厅昏黄色的灯光下也变的金黄。

    晚餐的过程乏善可陈。的确是一顿丰盛的晚餐，高级程度甚至超乎他的想象，盐渍甜橙，微辛的豆蔻和甜甜的乳酪，清甜的椰汁，她可真舍得为花钱。也许对共进晚餐的人来说，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也是第一次，他们的对话始终停留在“好吃吗？”“嗯，味道不错”这样简洁的程度。但好歹是人家请吃饭，阿塞特很努力的挑起来一个话题问她。

    “为什么会想调去卫生部门呢？我记得你大学专业似乎是法医，但大学毕业后好像一直在做警探的工作。”

    她只是吃着木薯酱，懒洋洋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举起了自己的杯子反问他：“你知道在公元时代，牛奶是比现在我们的松露还稀松平常的东西吗？”

    阿塞特听说过，但他觉得这多少有些匪夷所思——牛奶意味着奶牛，每天都能喝到的话，那关奶牛的仓库得建的多大啊！他茫然的点点头，看着佩吉，等待她的回应。

    “在公元时代最后那几年，商人们会买很多奶牛，流水线的挤奶，让他们一直产仔然后方便下一步产奶，小牛继续好吃好喝以便长大后产奶。”她解释着，顺便喝了口牛奶，嘴唇上粘上奶渍。他猜想嘴唇大概确实是灵魂流淌的地方，也许人死后灵魂会最终摆脱肉体的束缚在嘴里溜出来。

    “人类花了几个世纪才成为食物链顶端，这么做很合理，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吃，这样说草也还是生命——”他察觉到她想怎么说了，快速截断了这个危险的话题。他自幼失去母亲，戴着头巾在阿拉伯的街头长大，只能以一座漏风漏雨的废弃塔楼为家，和这座城里无数一贫如洗的流浪汉一样，他的父兄一辈子当个街头窃贼，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或许命运女神是仁慈的，偏偏眷顾了这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给了他一份独一无二的天赋，他得以进入伊甸园，因而他想他要比佩吉等人温和很多。

    “可你觉不觉得，我们对待下城区就像人对奶牛一样，榨干他们的生产力，因为我们是食物链顶端。”她肆无忌惮的说着，又顺手吃了口鲜美的梅子。

    完蛋，我就知道这女人莫名其妙请我吃饭不怀好意！阿塞特倒吸了一口凉气，舌尖甜腻的焦糖蜜橘味道还勾着他的牙齿去触碰，稍冷的室温让他手臂上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他现在彻底清醒了。她不会是想拉着我一起大放厥词然后一起被捕吧！他慌慌张张的看着桌子上那朵玫瑰花，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佩吉。

    “…….但人类可是一个种族啊，我们是一起进化起来的，我是说，至少没有生殖隔离——”她竟然都没有抬头，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听对面的家伙没反驳她，好奇的抬头，看到这个有些胆小谨慎的小警察一脸惶恐，目光在她和“玫瑰”之间来回漂移，瞬间就明白了是什么情况，笑眯眯的解释说，“别害怕，上城区监管特别松，你就是站起来开始破口大骂伊斯托克也没人管你。更何况，越不许外界批评讨论的那些暴君在历史上的名气都臭，我可以给你举好多例子。”

    他尴尬的举起手边的玻璃杯。柔和烛光下的玻璃杯泛着通透的色彩，杯中盛有柑橘带着甜味与清新酸气的果汁，这简直是天价之宝，洛德薇安的饮品也不过如此吧。过去与同事们共进晚餐的时候，他就总是围在壁炉的火边喝维生素c味道的冲剂，他喜欢那种水果的味道，含着果汁口齿不清的说：“上城区确实领先太多了，上城区带动下城区？上城区科技太发达了，对社会的管理也那么杰出，但那是建立在少数人的基础上的，人一多保准出事。况且上帝拆掉了巴别塔就是因为不想让人类联合起来进入天堂。”

    佩吉的高脚杯里还剩一小杯如云朵般醇厚的牛奶。这来自订座人的馈赠，是匹配得上这一桌美食的高级饮品，阿塞特辨认出它是来自生理实验室的健康饮品控制处。她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下盘子，说：“已经出事了，下城区已经变成有时候一个月一次的游行了，现在都不许各国元首管理，而是直接让总督去管。哈，好像科技重度依赖上城区的他们有资格叫板一样——”

    阿塞特听她的口气似乎又是在嘲笑下城区，皱起了眉头，刚要反驳几句，佩吉笑容很轻蔑：“这和我无所谓，从此以后我只需要去管理下城区那些为了能源危机和环保主义而打架的人就可以了！竟然还有人在能源危机时代还是环保主义者，多讽刺啊？”

    光与影交错闪烁，水果的香气和牛奶的甜味钻进他的鼻子，弥漫到他全身上下。他用一只手去抬眼镜。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以为会有温热的血腥味混合着粗糙的砂粒灌进自己的喉咙。但呼吸里品尝到的只有柑橘和牛奶融为一体的香气，清新又醉人。

    餐厅不时被欢呼和祝贺声，以及玻璃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淹没。上帝在上，他宁可去图书馆待到半夜，借着烛光在油画人脸的注视下把上周写完的文稿重新校对一次，也比在这里和一个语气像是老版的黑白间谍片里特工拷问犯人的女士聊天，恭顺地接受关怀（对他来说更像是盘问）要好。

    “不问世事、只顾着埋头研究并不是正确的科研方式，很高兴在这里看到你，佩吉小姐。”

    一位男士走过来打断了佩吉危险走偏的发言，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有些沉闷，像许久没有调音的老钢琴。他那头柔顺的红发在半空中划出一个莹润的弧度，也散发出甘甜清冽的香气，让他想起朝露点缀的玫瑰。那灰绿色的眼睛则像翠鳞一般闪闪发光，眼窝处有异常的凹陷。那男人惨白的脸色让他想起医院的床单、用石灰粉刷过的墙，充斥着病菌，血和消毒水的气味。也许沉在他身体里十数年的毒素正变得粘腻腐烂，沥青一样稠。这个联想让青年人的胃一阵不适。然而，一对上他的视线，年轻人就抿着嘴唇迅速藏起脸上的震惊，把目光转向一边。

    林奈原本只是在角落里偷窥他们，这很新奇、很有趣、很可爱，像看小狗在学着用两条腿走路。但事态发展很快就超出了林奈的想象。直立行走的狗不一定是狗，还有可能是在月圆夜狂躁异常的狼人。林奈不喜欢狗，也不喜欢狼，但非得要他选一个的话，他当然更钟情于不怎么露出獠牙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穿堂风钻进他的衣袖，他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有一点冷。

    佩吉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出现的，他明明打算今晚陪着女儿海琳娜处理罗德里戈夫人的那些信息的，据说就连罗德里戈夫人本人也想要和行走的影子合作。而且她确信自己比当年怂恿夏娃摘下苹果的那条蛇更加循循善诱，她这就要劝说着阿塞特和自己去禁闭岛上逛一逛。林奈的语气简直迫不及待，蓄谋已久，相比之下佩吉脸上有一种孩子般脆弱的神情，阿塞特觉得这使她像一条无缘由遭了毒打的狗，但她还是很礼貌的站起来介绍这位就是林奈先生，是的，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先锋诗人。

    林奈终于有机会细看他的面庞，阿塞特的眼睛像是雾霭沉沉的湛蓝海面，他的眼睛比佩吉还要更蓝一些，是一种摄人心魄的颜色。佩吉刚刚来到上城区的时候，眼睛就是这样的蓝色。她蒙着黑色的面纱，披着宽大的厚斗篷，饰有蕾丝边的抽褶长裙一直垂到墓园湿润的草地上，从手指尖到纤小美丽的脚都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因哀痛而泪光闪闪的蓝眼睛。她来到上城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拜访那些牺牲的勇士，当然她也可能是伪装的。总之，佩吉眼睛里窜动的、令人心头一颤的火光不知为何，在长到某个年纪时突然熄灭了。林奈注视着那两潭蓝色的死水，它们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黯淡的，没什么光亮，像酒店招牌上破旧失修的霓虹灯，偶尔才有气无力地闪动一两下。

    林奈迅速的和他们交流，整个过程都很熟练。林奈像个普通慈祥的老者一样，讲述自己年轻时候在闪烁的霓虹灯下抱着吉他，被酒精或更强烈的神经中枢兴奋剂腌渍到麻木的故事，讲述当初他亲眼看着欢迎灯五彩的光团在伊甸园的建筑中渐次亮起，如同黑暗之海上漂浮着人类文明的火种。并且从佩吉来到上城区住过的第一家浮空胶囊旅店说起，一直说到她的收藏癖好。

    “王尔德的绝版书全集，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能买得到，那可是要花很大功夫的。你集了多久才攒齐这么多本？”阿塞特默默听他说着，直到说到收藏书籍爱好时候才抬起头来，眼睛亮闪闪的。

    “七年。”佩吉平静地回望他，声音也放轻了。

    “七年，”阿塞特重复了一遍，“真了不起。”

    “我是个有耐心的人，我享受整个过程。”佩吉微笑着说，“禁闭岛上有很多残本，您知道，禁闭岛算是长久动荡的人类历史上不可多得的平静时代最后的余晖，罗德里戈把很多文化遗产锁在那里。虽然禁闭岛电子化的日程正在加速进行，但很多难以破译的或者很麻烦电子化的古书目都得等几十年估计才能看，所以我一直想去看看。林奈先生的女儿海琳娜现在正在禁闭岛工作，您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阿塞特客套又矜持地道了谢。伊甸园必须昼夜运转以保证内部居民的安全，而为了它的运转居民们又需要有条不紊地完成所需工作，他渴望着在不多的休息日快速找到前进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