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啊,找到了。第一反应是喜悦。紧接着,方才酝酿的懊恼此刻全转变为滔天的喜悦,把久别重逢的恐惧压得无影无踪。没吃mist使她头昏脑涨,更何况她刚刚阻止那个自杀的蠢家伙时被他刺伤了,虽然等她出去了之后她的肉体不会有疤痕,但这只是加强了她意识上的疼痛。她用力咬着后槽牙,拳头不自觉捏紧,直至指尖惨白。一种近似暴虐的思绪开始侵占她,如同潮水一般吞没她。

    熟悉的感觉攥住她的心脏,所有惨烈的疤痕,磨人的痛苦,都本该被杜绝。她不该受伤,不该践踏自己的生命,不该就这样随随便便地一次又一次接近死亡。她没有权利如此对待自己,但她这才意识到了这一点。阴谋和算计让玫瑰枯萎,最后花瓣凋零,只剩下磨平棱角的花梗。她的眼角被瞬间膨胀的疼痛胀得通红。她偏过头看阿塞特,湛蓝色的眼睛如同蛰伏的困兽般捕捉她,明明是一双警察的眼睛,她却根本无法感知到丝毫锋利,绵延的温柔和愧疚在月光下延展开,雪花穿过阿塞特的眼睫,就如同水滴在她心尖荡漾开波纹。

    “佩吉。”

    短促的音节。像是小提琴般低沉浑厚的嗓音,正喊着她的名字。她在无数个夜晚面对药盒的独自祈祷和道歉好像终于得到回应。像是一针镇静剂,那些阴暗的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负面情绪终于缓慢地褪去。对于阿塞特来说,别人的苦难始终是容易体会的。阿塞特走向她,扶着她坐下来,堪堪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

    “你看,阿塞特,我想也许我一开始没给你什么好印象。”

    “我不是你的敌人,真的,我不是。”

    “阿塞特,你在这儿呆的太久了,该出去了,今年下了很多场雪,很漂亮,罗德里戈夫人在洛德薇安楼顶种了梅花,隔得很远都能看见,很漂亮。”

    “我出不去,我无法退出,我的潜意识还不想走,但我无法逼迫它什么。”这个空旷的毫无生机的世界里,他没理由伤害唯一的同伴。他低着头说,“我后悔了;不过谢谢你来找我。”

    突然有道声音在佩吉的内心开始叫嚣:火,火焰!黑暗比起温吞的光明,需要更为耀眼的,更为热烈的存在。烧光被黑暗笼罩的密林!只有翻滚的烈焰,才能把黑夜永远烫出一个洞。这样你就能出去了。

    佩吉在那个夜晚摆脱了自己的诅咒,疯狂的烈火却从未燃尽。她吻下去,近乎撕咬,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如同吞食,深藏在喉咙的渴望的瘙痒似乎只有血液才能将其平息。阿塞特没有反抗,他睁着眼,没有错愕,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复杂的情绪,显露在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寂静而庞大,望不到底。

    从一进入上城区,他便丧失了反抗任何事情的能力。

    如果说佩吉是带着过去不断地前进,那么阿塞特则陷在了过去。他已经处于至暗的地带,没有前路,更没有退路,那些记忆是维持他神智清醒的必需物。生死的概念变得模糊后,找到方向就成为了极其困难的事。

    阿塞特开始害怕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再站到阳光下。

    而后二人便是仿佛永无止境的尝试,用各种方法帮他逃出去,眼看着佩吉都快有实体了,他们还是一无所成。他们甚至试过互捅,但是疼痛到有几丝神经元脱离了电路就好,他们就趁机鼓起所有求生的希望退出游戏。结果就是阿塞特琥珀色的眼眸被血染红虚弱地坐在病床上,腹部缠绕绷带,如同世上最单薄的叶片。他的实体已经可以受伤了。

    两眼,仅仅两眼。第一眼震惊,心脏猛地传来钝痛,第二眼是愧疚,排山倒海的愧疚,令人无法呼吸的情感的重量让她没有勇气再去看他。若这就是惩罚她的苦痛——那么她宁愿从来没碰上他。

    他还会开玩笑:“我当时挑选游戏的时候就不该选一个公元时代中世纪背景的游戏,现在搞得也没什么医疗条件救自己。”其实阿塞特在那夜之后发现自己无法正常入睡,每一夜他都在往更深的地方陷落。重要的节点断裂,失重感藏在空气里,在深渊般的夜晚,他总是会想在下城区逮捕犯人的自己,在上城区拉架的自己。当时的青年神情冷峻,语调激昂,而现在的他琥珀色的眼睛里不再是希望,而是怨恨。一切都与曾经不再相同,世界就此失去平衡。

    想到这些,就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个吻。混着沙与血的吻,比起吻更像是发泄的啃食。这个吻是突兀落下的匕首,彻底刺穿他,刺穿他记忆里的温软如羔羊的少年。他们的血交融在一起,相拥着同归于尽。弗洛伊德说,死神塔纳托斯和爱神厄洛斯困在永久的挣扎中。

    阿塞特看着佩吉,他开始在心里悄悄的说:是你逼疯的我。不是别人,是你。佩吉。每日每夜,禁闭岛的亡灵哀嚎都挑动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神经。洗不干净的手,血仿佛透过皮肤,染红他的骨头。生命是有重量的,他被罪恶压得喘不过气,死亡余音依旧在他耳边缭绕。

    在阿塞特被卷入这些蝴蝶效应般的恶性事件后,佩吉追到元宇宙里看到那双新生的渡鸦的眼睛,知道自己已犯下滔天的罪。她那时如同俯首的犯人,即将被所爱的人处刑。她对阿塞特很不负责。她让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她让他变得不幸。她让他变得不幸。她让他变得不幸。

    那个站在阳光下,笑容永远干净的人远去了。在那天冬季白日闯入她的生活,穿得整整齐齐很热情很亲切的小警察。裹着围巾的、拥有白皙肤色的,像是刚从雪堆里钻出来,等待被呵护,被关怀的小孩。他应该按照世人理想的、与她相反的方式去活。活得坦荡,活得精彩,成为真正的警探,从海关警员做起,而不是像她一样,在阴沟里凝视自己手上暗红的血。若是阿塞特因她而不幸,那么她的罪……她的罪根本无法被释解。神明,群众,自我——谁也不会原谅她,而他已经很不幸了。

    佩吉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她差一点就被黑暗彻底吞没,而有股力量拽住了她。睁开眼后,孤零零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复古风游戏的屋子略显老旧,墙皮脱落后露出灰色内里,除了一张床外,还有一张堆满中世纪书籍的桌子,以及呈弧形往南突的小阳台。

    阿塞特的手正放在她的掌心里。他们五指交错,青年的指尖微微收拢,他在专心的看书。壁炉里燃着的噼里啪啦的柴火足够温暖。阿塞特会跟她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呼吸轻缓,而佩吉会用目光描摹那年轻的充满希望和生机的眼眉,而后不咸不淡地移开视线,缓缓起身去找点食物。

    但此时此刻,他无法再做到漫不经心。阿塞特开始抽烟,他的手感到了烧灼,像是握了一团热烈的火焰,几月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宁静的降临。他还没有找到答案。尽管他自我折磨般的无数次将自己唤回那个夜晚,他还是无法从元宇宙里找到答案。阳光矛盾地冲击着他的视网膜,使得一切都变得朦胧。他甚至开始偷偷啜泣,他想出去。

    阿塞特总是能忍受一切。他从前是刑警,住在最乱的街区,见惯了生死他已经麻木,要不是那天晚上佩吉带着他去禁闭岛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做出来这种愚蠢的事情。而也正因如此,他面对她时藏起了狼的獠牙,披起纯白的外皮,注视他时,把一闪而过的阴暗想法囫囵吞枣似的往胃里咽。

    而现在,此时此刻,这就是他最真实的面貌。一切都一览无余。人类最强烈的动机——欲望,没人比他更渴望自由。他自己的意识想要保护他,不希望他难过的心情过于庞大,以至于他接受自己的一切,是如此的自然,包括接受自己逐渐罪恶的想法。

    白鸽展翅的声音落下来,佩吉撩开厚重的布帘,走到小屋子的阳台上,冬日温和的阳光哗啦啦地洒了一身。这是她来到的第二十天,亚历山大现在还没暴走已经是个奇迹了,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在第三十天之前把他捞出去。阿塞特暂且留在这里,而佩吉踏出门去寻找所有她能说得上话的不是npc而是玩家的人,求求他们的帮助。

    一路顺风,佩吉。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