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就像家一样。他们现在是彼此无法替代的家人。他们是彼此世界最重要部分。脱轨的列车突然回归它本该行进的道路,他们回归到那座深山木屋里,自然地相处,像是这里不是元宇宙,而是几千年前的真实的公元时代。好像唯一的不同便是当深夜来临,他们在一张床上入睡,彼此间距离会随着时间推移愈发靠近。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佩吉终于感受到比庇佑更深,更重的情感彻底落到她的心脏上。这充实的重量让她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心脏有力的跳动声。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无论如何,这份温暖都是不可或缺的。

    她有时候会想自己有多么的幸运,她想要是能出去,要是阿塞特也喜欢她,她要嫁给他,然后两人都投入伊甸园的建设里去,他们的孩子也会幸福投入到伊甸园的建设里去,至于那些不好的事情她可以选择遗忘。在住在这里的第二十一天,阿塞特给她指派了一个小任务,去街道尽头的烘焙坊买些面包。他的眼神有些飘忽,其实他从森林回来的途中就刚好路过那里。这任务似乎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外出呼吸新鲜空气的借口,再给了她一个必须归来的理由。

    佩吉没有戳穿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抬手揉揉他黑而软的发丝,带有厚茧的拇指轻缓地蹭过他的鬓角,低声说了声好。佩吉又一次走上了没什么人的大街,格格不入的感觉十分鲜明。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几乎无孔不入,她就像在黑暗里待惯了的吸血鬼,在这样强烈的光线下产生了想要干呕的冲动。几乎不会有人选择在大白天就进入元宇宙,他们还要上班呢。

    走进烘焙坊,迅速买完面包,被猎人身份的她自带的气场吓得发抖的店主npc颤巍巍地把包好的牛皮纸袋递给她。佩吉接过纸袋,面包热腾腾的香味扑面而来,她在这充满生活感的画面里愣住,而后迟钝地想到:接下来是要回家。回到阿塞特所在的地方。

    走进屋子,她看到一段漫长的、嗡嗡作响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水泥的焦味和血腥味,玻璃的碎片散落一地。一块碎片刺进了他膝盖上的柔软处,尽管他感觉不到。大概是阿塞特在白色的房间里醒来。在他脆弱的头骨里,思绪缓慢而笨拙,仿佛在迷雾中行进。是镇静剂的作用吗?他不记得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仅有的冲动是生理性的、原始的。他反射性地想眯起眼睛抵抗周围强烈的白光,想转动他酸痛的肩膀,想抓挠左手掌中央的痒处。但这种疼痛是不正常的,剧烈而粗糙,像一把锯齿状的刀锯着骨头。一种嗡嗡作响、令人反胃的剧痛。瘙痒渐渐变得难以忍受,他想支撑自己坐起来,但只有他的右臂听从了条件反射的指挥。

    一股令人作呕的寒意袭上他的背。他紧紧闭上眼睛,混乱的形状在他的眼皮背后跳动,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这幅画面没有变。只有一小团干净的绷带在他衬衫的空袖子下沙沙作响,表明他失去了什么。当他移动时,他能感觉到布条拉扯着他尚未愈合的皮肤,那里有缝线和缝钉,那个腐烂的洞曾经是一条强健的、功能正常的肢体。瘙痒感、令人发狂的瘙痒感钻进了骨头,但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可挠的。

    他撕扯着衬衫,失去平衡,感到绝望。他仅有的一只手颤抖着,他艰难地扭过脖子去看。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希望它只是幻觉。只是光线变的戏法。但他盯着看的时间越长,他周围的环境就越清楚,直到他再也不能否认眼前的事实。他新的手臂慢慢长出来,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灯在他头顶嗡嗡作响。走廊那头有人在尖叫。他没有左手掌可挠。

    在那一刻震惊的醒悟中,他想起了那场困住他母亲的爆炸,想起那根点燃的引信照亮了他父亲的恐慌,他想起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却在最后一刻被交换了命运。他母亲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倒在血泊中,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他的胃在翻腾。这只是一场梦,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他随时都会醒来,于是世界将恢复如常。他父亲距他只有一个电话之遥,而不是去了他无法联系的地方。他会放下多年的怨恨、嫉妒和伤痛,把它们放在一边,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他再也不会说一个难听的字了。那些从来不是他的真心话。他把薄薄的毛毯扔到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每当他迈出一个蹒跚的脚步,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从他仅剩的手臂上伸出的那根苍白的塑料管,也没有注意到当它拉紧时有血滴在他赤裸的脚上,只感觉到他跳动的心脏挣扎着要冲出肋骨。他粗重的喘息声在房间里震耳欲聋。

    时间散成了一片。以前,他会记下每一小时和每一分钟,把它们整齐地刻在记忆里。但现在,日子扭曲变形了,时间的长河在一眨眼间消失了,转瞬即逝,虚无缥缈,难以把握。他一会儿坐在床上,一会儿又盯着一台系统的反射面板,它那平稳而缺乏人情味的样子很配它奇怪的语调。

    他想不起上次跟别人说话是什么时候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不愿回想。

    每天都一模一样。早晨六点整,灯光会逐渐亮起,一模一样的语音会播放整整十遍。六点半,佩吉会把他的早餐从门口推进来,他会心不在焉地戳它几下,然后把它冲进厕所。起初,他努力过。他尽力了。但食物沉重地压在他的舌头上,在他的胃里拧成一团。都一样的,他一边看着早餐在下水道里转圈一边想。他太累了。

    下午,佩吉给他更换绷带,清理伤口,检查感染情况。他的撞伤和擦伤都被以同样生硬、疏离的方式处理。他在这里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概念,是一本旧书里的傀儡,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晚上,他能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哭泣,那人用手、毯子或者像纸一样薄的枕头捂住了啜泣声。这是他在几天前知道的。它们很薄,因为有时这里的人会试图闷死自己。这个受苦的人仿佛在炫耀自己还有感受的能力,还能用眼泪纾解痛苦,这使他心里蓄积起了一股微弱的怒火。他什么都感觉不到,胸腔中央是一团巨大的、尖叫着的空虚,一个任何事物都无法逃脱的奇点。

    他再次刺伤了自己,他尝试用玻璃自杀,但还是下不去手,最终选择了只是划掉一根胳膊。他抬起头,看到她制服上的每一针都缝得整整齐齐,一直到一尘不染的鞋子,完美得仿佛她是被缝进去的一样。但当他的目光移到他脸上时,这幅画面就消失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脸上的笑容仿佛是贴上去的一样,假得像面具。她用与她的笑容相匹配的声音告诉他,她买到了面包。她对于他的企图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阿塞特一言不发。言语似乎要在他体内传播很远才能传到舌头上,而那时说话的冲动已经消失了。他费力地站起来,拖着他正在缓慢新生的胳膊,跟了上去。

    从前,他可能会在经过走廊时观察周围的环境,透过窗户窥视其他囚徒,留意他们的色相和犯罪系数。从前的他会在乎,比他的职业所要求的更在乎。假如他头脑清醒,像从前那样是这个世界的公民,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都会让他深感不安。他会疯狂地担心今天来看他的会是谁。

    现在,他能做的只是跟上佩吉的脚步。他能徒步追着罪犯跑过二十个街区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的腿很痛。他的胸口很痛。他的左臂又痛又痒又痉挛,面对那令人发狂的疼痛,他所能做的只是更深地缩进自己的内心。在他心灵的这个阴暗的角落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痛苦,没有失落,甚至没有悔恨。他在这里不用思考任何事。

    现在他只是看着佩吉整齐的发髻随着她走的每一步微微摆动。她的头发是漂亮的棕色。根本不会有任何谈话,佩吉似乎在他沉默了太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她叹了口气,她面色憔悴,伤痕累累,额头上和脸颊上还贴着刚换的绷带。她从未见过这双眼睛周围出现这么深的黑眼圈和仍未恢复的瘀伤。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她微微张开了嘴,睁大了眼睛。她的审视让他难以忍受。他轻轻坐在对面的座位上,避开她的目光。

    他什么也没说。他喉咙发紧。他现在即使试图说话,也只会发出可怜的、沙哑难辨的声音。

    “你的状况太糟糕了,不适合知道些什么,我也不想再次伤害你。”

    可能确实如此,他不记得了。他微微发出了一点声音,可能是一声表示赞同的咕哝,然而在这里它听起来嘶哑而微弱。

    他们沉默了很久。她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她,因为跟一个他之前认识的人、认识之前的他的人交谈很奇怪。如果他还有这个心思的话,他也许会为自己这副样子而羞耻。现在,他只是入迷地看着她,因为她看起来不一样了——在他周围单调的白色、单调的做作之中,她是一片淤青、一抹色彩。一颗在人体中跳动的心脏。

    “但我猜我们之所以无法出去,是因为你必须达成某种心态上的转变。”她一边告诉他一边强颜欢笑,“虽然你曾坦诚的说过是因为遇到了塞谬尔才选择沉浸在元宇宙里,但还是我带着你去禁闭岛的缘由。我从小自己长大,潜意识里还是把你当做了家人,才想着借你的名义安慰我自己。最近我想了很多,开始觉得只是活着就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没必要去做其他事情。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明白过来了,不再思考牛奶的问题,不再有那些超脱的思想。也许是因为鸟有归巢,自然也有了从巢里被带走的可能性。奇怪的是我不是沉溺过去的人,偶尔低头看着月光,也会觉得它将我的影子描摹得很果断,剪出来似的扔在地上。”

    他感觉他有必要笑,尽管这个故事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快乐。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勉强笑了。“你的原谅只是对我的仁慈,因此我也会努力帮你逃出去。”她坚定地说,尽管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我们是下城区的神探,记得吗?”

    这次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更有力了一点。“你说得对。”

    他怎么可能忘记呢?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和选择,只是这一次,他成了那个主动方。但要接受这一点就必须接受其余的一切。他所失去的一切,他没能做到的一切,以及几乎要吞噬他的悔恨。他的新手笨拙地搭在膝上,从中间折了起来。

    “你不吃东西。”她轻声说,“为什么?”

    一切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再也不会回归的生活,他因软弱而被剥夺的事业,一去不返的狡啮。他看到了炸药的闪光,知道他和伊甸园即将死去。真相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仿佛它一直在等待时机。他弓着背,避开她的目光。“我死了会更好。”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她的喉咙哽住的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但他不可能忽略她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和她狠狠咬着下唇的样子。虽然这让他困惑,但那种熟悉的愧疚感缠绕着他的喉咙,像拳头一样握紧了。这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这从来都不重要。

    片刻之后,她平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呼出。从前在工作中,当情况变得难以承受时,他见过这种训练有素的、克制的姿态。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目光像钢铁一样坚毅,但其中也有温柔,有深深的同情,径直刺进了他那颗压抑的心。“阿塞特,你活下来会更好。”

    起初他们的谈话是试探性的、故作积极的,仿佛她在来到这里之前总把自己身上的悲伤清除得干干净净。尽管如此,他最先注意到的却是她眼中深深的悲伤,在隔离设施里无尽的白色中像一道敞露的伤口。他不由自主地、不顾一切地盯着它。在以前的世界里,他会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他会几乎立即就注意到它。然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作为一种忏悔的表示。

    他决定活下去,这并不是一个明显的改变。这甚至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决定。

    这是缓慢而笨拙的,与他不平衡的身体和他现在那歪斜的、无精打采的步态相称他想到她在这世上像他一样孤独,于是他心里燃起了一团火。他吃了饭,强迫自己咽下每一口寡淡无味的食物,尽管他的胃因食物的重量而痉挛。他梳了头发。他洗了澡。他整理自己的病号服,让它整齐地挂在他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强迫自己看看他现在变得多瘦,他臀部和肋部的骨骼变得多么突出,被苍白的、青筋毕露的皮肤包裹着。看到阿塞特这样回报她的牺牲,佩吉会作何反应?饥饿而虚弱,因过于强烈的自我憎恨而几乎无法呼吸。被愧疚和悔恨所摧毁。佩吉会怎么说?他只知道他可以接受视而不见的结局,在这条注定的路上走下去。他可以习惯工作,因为至少这世上总是有罪犯和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