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晚的时间总是漫长又短暂。眨眼间美好的休息日已经结束,日历翻到新的一页,冬季的雪与上城区的晨光一起降临。

    你真的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佩吉问自己。她不能完全否认,她想到过这样的可能性,阿塞特是个天使。在踏出那扇大门的一刻,她还抱持着仍然能回到过去的侥幸,她还抱着阿塞特只是元宇宙中她欲望的npc投影的侥幸。如今明明白白铺展在她眼前的一切却将美好过往的幻象撕得粉碎,也让她的心和希望再次落入尘埃泥泞。

    停车场里很空旷,挤挤攘攘的只有水,变成一个有中心的漩涡。佩吉不能不注意到水流的红。她的预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刺痛过。透过水流不断的车窗,她像看到耶稣降世的信徒那样跪了下去。她跪在泥泞的地上,手掩着面,无声地哭泣。她在雨中抬起头,豆大的雨点打得他眼皮发疼。就在这样微弱的疼痛里,她看清了车里阿塞特的脸。死去的阿塞特仍然没有表情,如同她费力把他拉上这座车里的时候。但是她拼命地读,拼命地睁大双眼,拼命地找寻,希望一座冰山上扑簌滚落一块石头。她仍旧坐在地上,摸出烟盒,准确地抽出最后一支没被泡湿的烟。一点火光在梦境里明明灭灭。

    她是一个悖逆的造物,自她醒来的那一刻,她便开始再次在自我中挣扎,抗拒道路,星星,爆炸,明黄色的线条。她抗拒一个声音,蓄意毁坏掉所有明示的结局。现在她可以把黑色叫成白色,只要能得到一口水喝;她可以教一只鸡学会游泳,只求得到面包充饥;她可以把任何人认作伟大领袖,只要她能够走出元宇宙回到自己的公寓。她不再听见哭声了,而是听见了儿童天真烂漫的嬉闹声。

    她扑上去掐着他的脖子,直到他一动不动。她在一片黑暗与死寂中与自己搏斗,她对空气重重地挥拳,摔倒在地,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她哭了,然后她又大笑。她因为突然亮起的灯而惊声尖叫。

    “你看见了什么?佩吉”那平和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一起传过来,那是上帝的诘问吗?她老老实实地听从神旨往前看去,妈的!妈的!妈的!又他妈是血!操!这他妈的是一地的尸体!她之前就在这里打滚?就在这里啃吃面包?元宇宙真他妈的是个地狱,每个在元宇宙的人都他妈应该下地狱。

    “你看见了什么?”

    天啊,黑云在凝聚,天雷马上就要降临了呀,神明就要发怒了呀!不,不,那怎么会是血肉呢?那不能是血肉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只能是别的东西!无论什么东西!变,快点变啊,你看见的绝对不是你看见的,那是别的,能让你从黑暗中逃出去的救命稻草啊!一窜火星在她的脑子里噼里啪啦地乱闪,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就要爆开了,不行呀,我可不想死!谁能把这些关于血肉的该死念头从我脑子里赶出去?谁能给我一个保险丝?

    她在那一瞬间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语言是因为多人通用才被称为语言!而她一个人当然可以有一套自行的话语体系,只要她对眼前的事物进行重新定义和归类,她可以把人叫做废纸,可以把肉叫做面包,可以把伊甸园叫做失乐园,可以把地狱叫做天堂,可以……眼前这堆血红色的东西立刻在他眼里变得好看了,它们可以是废纸堆,可以是番茄酱,可以沙拉酱拌蔬果,可以是罗宋汤,可以是红花绿草,它们可以是任何东西,与她本人无关的任何其他事物都可以变成别人所希望它们变成的东西!这就是人类的神奇魔法!

    但是什么才是最佳答案呢?能逃出来,对她就是天堂。

    两周后,他的死亡变成了一个更为具象的东西——黑色的麻布,墓地里的十字架,人必须承受的最痛苦的分别。下葬的那天很晴朗,天空一碧如洗。他的父兄和同事都来了,他们的眼神充满了从未见过的悲痛与怜悯,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当天她没有哭,但是一个星期后孤独堪比洪水猛兽吞噬了她,如同落单的候鸟在熟悉的道路飞行却迷失了方向。她还是会做噩梦,一段一段的,无助从黑夜趁虚而入,惊醒的时候泪痕已经干了,鼻腔充血的窒息感让她难受,她开始学着哭泣。

    他以为自己能承受得住,死到临头了嘴硬一句。书中说爱一个人就能为那人牺牲自己,让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变得无私又伟大。耶稣为世人奉献生命,他也效仿着帮她逃离而不是杀掉她让自己逃出来。那时他已经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自我牺牲这种事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立即死去,这明显是最为轻松的方式,而他在慢性自杀。钝刀割肉,灵魂快要承受不住这份压力。偶尔会产生寻死的想法,从小他就是懦弱的人。可爱让他脆弱,却也让他勇敢。他自身的谨慎和理想主义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影子永驻在心底,支撑他继续前行。

    死亡一如既往常伴身侧甚至越追越紧,社会的局势也变得越来越紧张。再后来她成为生理组组长,又开始做梦了。她的梦从来没有意象,在遥远的幼年时做的梦就是这样,置身于迷雾深处,看不清周围的东西,看不清未来的模样。她走路的时候掌握不了距离经常摔倒,或是总要撞上些什么,磕得手腿关节青紫。她有一个自我主义的梦境,梦醒后发现现实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就失望得要痛哭。

    玻璃杯被她翻在地上,她听到了自我碎掉的声音,啪啦几声尖锐刺耳。她蹲下去收拾的时候手指被玻璃渣割得很深,血像眼泪一样滴落到地上和葡萄酒的残液混合在一起,从此她决定不要自己了。

    人死如灯灭,但是灯芯还燃着。

    佩吉还小的时候,也许七岁的时候,经常梦见自己身穿红色长裙,长发束成高髻,点缀着镶嵌蓝宝石和黄玉的银链子,站在一座金属城城的大门前。周围的人们脸上洋溢羡慕的色彩,她的弟弟和妹妹都欢笑着鼓掌,目送她手持红玫瑰花束,走向她骄傲的未来。

    她面前的是英俊而勇敢的骑士,他的头发在寒冷的风中也熠熠生辉,笑容像夏日暖阳般融化了周遭的冰雪。骑士披着鲜红的斗篷,剑光也像他的头发一样闪亮。她握住他有力的手,牧师在他们手上系好白色丝带,让他们的灵魂永生永世融为一体。父母站在她身边代表她的家乡,骏马带着他们南下,奔向遥远的伊甸园,像一个童话故事那样幸福地终老。

    这样的梦境经常出现在这位野心家的脑海中,每次都有些许改变:随着佩吉的成长和兴趣的变化,女孩的服饰从及地的大拖尾变成了一层层蓬松的纱裙,又变成水波般光彩照人的绸子;她头上的装饰一开始是紫水晶,后来是金刚石、绿松石。但梦中的丈夫从没有变化过,那一头金发和血红外衣仿佛刻入她的眼底,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温暖的微笑。骑士是那么温柔和善,绝不会像她的母亲一样弃她于不顾。

    自从童年起,她曾不止一次地因为在下城区看不到任何未来而想要自我了断,用餐具和发饰切向血管,但都以失败告终。疼痛总让她退缩,没能把不够锋利的金属边缘深深割进肉里。她胳膊上横七竖八的伤口被父母仔细地涂上药膏包扎起来,他们也不再给她任何尖利的餐具,随时守在她身边,不给她任何隐私空间。她被禁止擅自离开住处,只能待在卧室和花园看日复一日的花朵和造景。她就是一只蚂蚱,在一个精致的瓶子里,永远爬不出瓶口。她爬到能找到的最高处,踮着脚尖,透过封死的窗户往外望,哪怕看不见雪原,她也总觉得远处白茫茫的。

    正午的太阳很亮,烫得像炭火,照在每个人的额头和发丝上,变成一根根烧红了的针扎进皮肤里。泥泞的地面早就被晒干了,好像这座城市所有的污秽都随着泥水蒸发到了空中,风里时不时飘来腐烂的浓烈香气。她和另外十一位议员组长还有伊斯托克首领站在高台上,俯视下面的人们,穿着深色的礼服,裙子的颜色像流过石阶的鲜血。她脚下的人群像海浪般愤怒地波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每个人都想保护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伊甸园。佩吉不关心这一切,只想着她的幸福,既能青史留名,又能生活富足,还能绑住一位勇敢骄傲的骑士。佩吉的眼眶开始发酸,鼻腔里一阵抽痛,眼泪几乎要像融雪般滴落,但她只是用手背抹抹脸。

    林奈也身着华服,表情满是假笑掩盖的厌恶和不屑。庄严的音乐开始演奏,比起曾经的排演的罗德里戈夫人版本的要单薄一些,乐队中减去了很多附加声部。短时间内新曲的排练甚至没有完全结束。拍子很慢,但总有短促悄然的不和谐音时不时轻轻出现。

    信任这个词在她的世界里变得越来越陌生了。眼泪都拒绝反应,但一种寒冷的绝望顺着脚踝爬上了她的双腿。那天的阳光非常刺眼,太阳是骄盛的白色,似乎能照亮地上的每一个肮脏角落,把陈年的积水都烤干,但小巷里的香味停留在空气中,像个来自未来的幽灵,她在其中看见自己枯槁的脸,水晶似的泪痕。

    她背上叛徒的污名,骑士看她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只啃坏了庄稼的害虫。她的梦随着污水一起蒸发了,只留下脂粉的香气。她忍着剧痛,流着眼泪,第一次切实地看清,耀眼的艳阳也没让她闭上眼睛,心里只剩恐惧和逐渐发酵的仇恨。阳光刺痛着她的前额,不像罕见的北方暖阳,更像是烧烫的烙铁,烫得她皮肉分离。她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凌冽的冷风和冻土,想念高大的松树上积的雪。她恨伊甸园,恨淡淡的海腥味,恨骄盛的太阳。

    冷汗滑下她的脊背,渗进血红的布里。她越是不想童年的记忆就越鲜活地想要跳到眼前。林奈在看着她,即使隔着长长的通道,他的目光也像十字弩射来的箭,刺透她的额头。她死死瞪视回去。

    作为生理组组长她上前发表伊斯托克政府的成员讲话,每一步像踩在悬崖边上,提着裙摆,黑色尖头鞋子在地毯上擦出轻轻的哭声,死死卡住腰部的缎带勒得很紧,随着她愤怒的呼吸悲伤地起伏。那时候她也许是在想,自己的野心算是做到了,生理组的组长是除了首领外的决定性高官,而在行走的影子这样一个反叛者集团里她也是出色的头号卧底,家族的荣誉将要从她自己开始。至于阿塞特的理想,他没有食言,他的确也做到了。

    他是神探,守护了他在非管制区的家园,在楼道里不符合他的工作里尽职尽责,是一位勇敢的骑士。而他本人,守护了理想,在生死关头选择救了绝对算不上是同伙的家伙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