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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上城区的执政官麦克唐纳德从没想过有人会死于一杯牛奶,该死的,这次他的病情来势汹汹,他甚至想过自己会死在岗位上。他已经能看见自己的讣告了:“可敬的麦克唐纳德先生,在执行公务期间不幸殉职。”不不不,这怎么看都是给他那死脑筋的首领伊斯托克设计的死法,他才更像那个被人记恨、遭人毒杀、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恪尽职守的模范死者。伊斯托克还扣留着他的新法案,他愤愤的想着。这个大不敬的念头混着一大堆人生走马灯在他的脑海里呼啸而过,他挣扎着把自己拉回意识边缘,撕扯着他五脏六腑的剧痛卷土重来。

    他的神探阿塞特本来可以侦破这起案件,然后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为他准备好各种资料,把他确定为正式的警探身份,这样也算他能有用武之地,如果他不是死者本人的话。麦克唐纳德是目送着阿塞特请完长假后赌气似的走了的。他盯着他,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可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他转过身就离开了,麦克唐纳德没想过要怎样挽留他们这种人。即使无人挑明,他也明白暗流全然在礁石底下变了方向。在他还算刚刚开始的生命里,脱了轨的事情,似乎翻来覆去也就只有这一件。

    再早些时刻,他们多次去了那座废弃停车场,他向来喜欢那座停车场。他们整理证物的同时,试图搜寻一些先前遗漏的凶案线索。车是他的车,车里很整洁,他似乎在听《神谕》,名贵的熏香也燃烧殆尽了,留了遗嘱和录音,怎么看都像是自杀,他甚至在喝牛奶。这里是像一个停滞的时空,你能从他的车窗口看到旷野延伸到模糊的地平线彼端,从海岬刮来的强风在虚情假意的阳光底下摇撼窗板,远处洛德薇安的白梅凋落的也差不多了。

    “这里简直是爱伦坡的最佳犯罪现场。”麦克唐纳德吹了一声口哨,他对本职漫不经心,却意外地对这类以他的职业为蓝本的畅销小说十分热情。他和手下走进会客厅,这辆车子当然没有遗留下一丁点命案发生的迹象,但他们需要查找她的日记一类的东西。

    “哎,这种死在元宇宙里的人最麻烦了,她们要是不是自杀的话,我们还得去“主”那里调查线索,那花费的时间可就海了去了。”

    证物整理的过程非常无聊,麦克唐纳岛在思考时总是不太说话比一篮待送洗的脏衣服还沉默。到了中午,机器人送来了午餐,是来自政府的招待。她还磕磕绊绊的说,为了感谢警探们的辛勤工作。麦克唐纳德耸耸肩,把准备用来买午饭的手机揣回兜里。他吃东西时一言不发,神色凝重得要命,好像这是他的最后一餐一样。

    浑身的肌肉仿佛奋力跃过一道深沟般剧烈抽搐,麦克唐纳德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在病床上了。他抹抹脸,发现双颊与上唇都湿了,液体渗进嘴里,而痛苦感尝起来是咸的。他坐在病房里深呼吸,感觉喉结在皮肤底下的移动。

    他不记得刚才的梦,恶梦通常来得猛烈而短促,它们在意识引发爆炸,把你弄得呼吸急促、浑身是汗,恐惧或欢愉的具体形貌却鲜少存留于记忆中。不过警察的梦一般而言没有什么新鲜感(就算真有什么新鲜的,他们也在案发现场将之与午餐一并吐得一干二净)。他们总是被鬼魂纠缠──死去或活着的,来不及完成的或永远无法完成的,它们无声且如流沙缓缓将他吞没,(就算不在这个梦里,也终将在某个梦里的未来完成式。)而麦克唐纳德在其中拼了命的嘶吼挣扎。

    这就是小瞧命运之神的惩罚,因为过于疲惫加上肋骨的疼痛,让他现在乖巧得像一颗水煮蛋。

    病房的门又被打开了,一大群警察像嗅着腥味的鬣狗一拥而入,病房里很快就热闹起来了,他们抽烟打着哈哈,不像是来看望病人,更像一个小型沙龙聚会。这些年轻人眼里闪着狂热的光,就差跪下来吻他的手了。

    “我觉得我现在会需要一点水,绅士们。”几乎是立刻地,麦克唐纳德觉得他的头疼复发了,只好低头看着杯底。

    “我会帮你煮上满满一壶。”为首的那个警员脸上展现媲美宗教热诚的慇勤,活像为临终之人涂抹香膏的神父。

    “佩吉呢?我记得她的调任需要冷却几天,趁这几天我再嘱咐嘱咐她。”他张望一圈好奇地问。

    “他回来了,”一个警察说:“但她今天去阿塞特的公寓调查去了。”

    他说:“没错,她是个世间罕有的傻瓜,我们这些聪明人——”他朝同事们打了个手势,却因为这个动作扯动了肋骨而瑟缩了一下,“我们知道等待,等待有一天交上好运,机器会自己替我们破案。又或者,等待凶手因为傲慢、自信、无聊甚至他妈的良知而露出狐狸尾巴,等待某个朋友听到酒后真言,或某个床伴发现洗衣篮里染血的衬衫而出面举发他。如果我们的运气更好一点,我们还能等到谋杀案变成悬案,一世纪后就成为永垂不朽的都市传奇。等待总能带来更好的结果,这就是为什么这儿有这么多聪明人,傻瓜却只有一个。”

    他把手在胸前握在一起,那一大串连珠炮似的训话堵得那些警察们晕头转向,最后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麦克唐纳德就不满的回答:“真高兴各位前来拜访,可惜我累了,出去的时候记得关上门。”

    警察们离开的时候,病房里再次恢复了一片寂静。下午就有人敲响了他病房的门,来人一点都不让他意外,正是另一个因为下城区非管制区牛奶杀人案件名噪一时的狩犬,他的屈才下属佩吉小姐。对方没有穿着警员服,而是黑西装外套着灰色大衣,整个人看起来挺拔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蕴涵着巨大的爆发力,她整洁而精神,只不过因早春刺骨的寒风而红着鼻子,战栗不已。

    佩吉仍是强大的。她坚强的外表还弥留在世间,营造出虚假的坚不可摧的外壳,但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内里已经全然是大厦将倾,一点一点地向里崩塌。楼宇的灰尘轻飘飘落下来,而后什么也没有剩下。她惊醒过来,然后摸着满脸的泪水,忘记了梦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只记得有人在逼着她做出选择。或许是一种胁迫,因为梦里的她散发出的那种恐惧只有别无选择的人才能陷入如此绝望的情绪。但那又或许不是梦,她告诉自己。因为她的确某种意义上早已死去,而阿塞特确实是死去了。她的力量在衰减,过山车似的从顶峰迅速坠落。她需要睡眠,需要更多的甜食,外界给予她的那些爱、温暖、一切有益的情感衰微到几乎不可察觉,她知道这种需求无可避免。

    沉默了很久,麦克唐纳德低声咳嗽着说:“虽然听起来有苛责的意思,但你当初不该让他去做区行政官,你知道这条路就是你自己走过的,你知道这条路上位有多难,你现在也只能去做自己一点不熟悉的事情,变成道德真空。”

    也许是挖苦,也许是诅咒,还有一点达成了目标的心满意足。他耳边不知何时响起的嗡嗡声很久之后才散去,而佩吉依然呆立在原地。她第一感受是愤怒,接着是脱口而出的反驳,最后佩吉才意识到自己愤怒的源头来自于何处。阴恻恻地冷哼一声。

    “他已经死了,我的时代才刚刚到来。我去看他的尸体,血珠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处滚落,血落在他嫣红的唇上,像含了一朵红玫瑰。他已经死了,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我尝试着站起来,但脚踝很软,只能又坐回了原地。我等了一会儿,最后晃荡着支撑起了身体,向灰暗的人间走去。”

    发出音节对他说已然难以登天,他的喉咙因为地狱口吹来的热风而干涩发疼,嘴唇因为失水而皴裂流血,看上去甚至有点显得可怜巴巴,活像是丢盔弃甲的什么逃兵;可他依然把脊椎骨挺得笔直,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几乎发出了爆破音,而他的声线压根没有颤抖。

    “他不可怜,可怜的是我们。”

    一阵惊恐席卷了她。她的胃部翻卷绞痛起来,大脑里像有一千万只恶魔在用针头戳刺神经。一盆凉水从头灌到脚底,有钝痛劈开他的脊柱。那种恐惧和对于未知的迷茫令天使陷入无可名状的自我挣扎之中,一方面的她知道那是什么,另一方面她又竭力摒弃那个毒蛇似的念头。

    林奈也是这么说的,当时她正呆愣地望着脚下的灰绒地毯,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着。过了一会儿,她克制地慢慢收回目光,将高脚杯和杯中只抿了一两口的红酒放在茶几上;响声大得像是有什么陡然碎了。

    “你需要再做一遍当年你所需要的那个牛奶案件吗?就因为招募令上有年龄限制的人才引进计划,你愿意把一桩自杀案改造成一桩杀人案,现在你又因为求生愿意把一桩杀人案改成自杀。”

    沉默过后,林奈终于说出轻飘飘、又千钧重的字眼,仿佛给她双方都判了死刑。他灵活的舌尖把每个音节都雕琢得很清晰,这使她一下子意识到这不可承受的事实早已被他领会。她的胸口犹如被猛击,气管里仿佛噎了血,正像一只几近啼血的夜莺;人类这时候会流眼泪的,她这么想,但作为一个野心家理应不该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悲恸,因此她只是欲盖弥彰地红了眼睛。林奈怜悯地看着他。

    日子从日历上飞快地溜走,日复一日无限倒带着希望和痛苦。人间的一切都味同嚼蜡。从前她津津乐道的一切都在等待、找寻和颓唐中变成了灰色的帷幕,将情感层层遮住。她并非没有尝试过去结交新的朋友,可别人只限于温饱的梦想不过是她生命长河中的一个眨眼,一次响指。

    有一次,仅仅有一次她记住了那个梦境的内容。她醒来的时候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紧紧闭着眼睛,然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仿佛将死之人的抽泣。她终于明白那种如影随形的死亡来源于何处;可那明明不属于她,并且话出她没做出的那个选择,她仍旧觉得那死亡也赋予自己同样的心碎和恐惧。

    佩吉有点疑惑地站在人流中央。甚至可以说是迷茫。这时候她变得有些局促了,心里涌上一股子无法言说的不安。但没时间供她酝酿措辞了。她的脚,先一步背叛了大脑和思想,再次迈入废弃停车场内。

    只有那辆车还在那里,被红外警戒线围着,好在她还有权限进入。她用指尖轻轻擦过车辆表面,指纹上于是落了灰。她盯着自己的手指沉吟了一会儿,把那些尘土都搓掉。车场里的灯光很暗,比外头甚至还要再暗,就像是有什么吸走了光亮一样。她猜想他的灵魂是不会睡着的,尤其此时夜晚方临,天空还尚未完全褪去暮色的衣裙,他这样的人一般在夜晚工作。她的一颗心砰砰地击打着胸腔,快要挣破皮肉似了地跳出来。

    上城区和他有关的人——麦克唐纳德躺在病床上,裹在乱七八糟的毯子和被褥里头。灰色的羊绒掩住了他的口鼻,他的整张脸,只有漂亮的卷发露在外头。他浑身颤抖,剧烈的动作才把那毯子抖下来一块儿,他昔日圆润而神气十足的面庞才得以显露。脸颊通红,惹了风寒似的,鼻尖上一层薄汗,眼睛紧闭着,喉咙里溢出毫无气力的呻吟。

    一阵寒意攀上佩吉的脊椎骨。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几步路像是整整一百年。一身冷汗。她喊他阿塞特,好在麦克唐纳德听觉暂时失了灵,他缓慢地睁开了他的眼皮,眼仁早已失去了光彩。一只手突然死死地拽住她的手腕,佩吉如梦初醒般忙低下头听他要说什么。

    麦克唐纳德呆了一会儿。他今天短暂地失去反应能力的次数比前一个世纪的都要多。他的嘴唇颤抖起来,差点儿令佩吉以为他又陷入了无可挽回的病痛之中。所幸这只是暂时的,他只是脸色显得有点灰白,大眼睛耷拉下来,无精打采。

    “我知道阿塞特最终的那些日子都是陪着你。你们一起吃饭,一起去了禁闭岛,进行了最后的通话。可是我不愿意多加无用的揣测,因为逝者已逝。你的时代就在前方,即使我知道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这么说,但我希望你能够早点回到正常生活里,多些社交。你一定一定十分孤独,而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佩吉一瞬间看上去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那里。

    这种感觉是史无前例的——是的,甚至它都不能称之为是一种感觉。他就像是尚未出世的婴儿,包裹在羊水里,漂浮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这同样也并非意味着他只剩下那些恶魔喜爱吞食的情感,譬如绝望,譬如恐惧;他只是陷入一片空白。Aziraphale数次把自己灌醉后再醒酒,然后慢慢地挪到他书店的阁楼里。当他注视着街上川流不息的马车和普普通通、生活在这尘世中的凡人,渴望从中汲取一点力量之时,他才迟钝地意识到他的世界,字面意义上地,被屏蔽了。

    有只马儿朝他的注视欢快地嘶鸣一声,但那样充满友善的叫声也对他本身感知的恢复毫无助力。就像是一个空气中的亲吻拂过他的皮肤,不到一秒就随风飘去。他站在原地消化了一会儿这个事实,然后慢吞吞地,移动他的脚步到温暖舒适的屋内。

    时间在他身边缓缓地流动着,近乎凝固,但并不牢靠,其中裂开的无数个裂口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时间在拉扯他,使他这副人类的躯体,纵使在神明的庇佑之下,也感到了这撕裂般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