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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那是一个五月的傍晚。下城区北法第九十三号街区的春天多是阴雨连绵,美妙的晴空难得一见。有间小酒吧紧紧挨着一座破败的灰色高楼。不同于灰色死板寂静的高楼,酒吧有着粉刷成深绿色的墙壁,挂着华丽窗帘的落地窗,简单的白色店名字母,安安静静地待在这个没什么人烟的街区。

    城市这庞大的机器运作时所产生的嘈杂声音和闪亮霓虹会让人忽略它所携带的建筑,这间酒吧也是。它是城市黑色阴影里不起眼的一小块,因此无论何时建起何时拆除何时化作灰尘都不会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

    夏逾清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它的开业时间,就好像它一直被雾掩盖着,突然有一刻就终于散开了。最开始他也只是匆匆撇过这酒吧一眼,后来有几次他忍不住向那些高大的落地窗望去。有两扇窗户都被帷幔遮住,唯有一扇还敞着。他看到店里黑压压的,没有丝毫光亮,甚至透着股死气,但没等他仔细打量,那扇窗户的窗帘也被放下来了。可惜他年纪太小,没办法去酒吧里看看。

    实际上安德烈本人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自己被打发到这里开酒馆了。阿列克谢没有杀死他,这位操纵人间的黑夜帝王也能操纵生死。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阿列克谢传说中的豪宅里了,夜幕已经黑透了,眼前阿列克谢的剪影反而被衬成了某种苍白火焰般的光斑。

    一个女人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的。他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不是那种在梦里似曾相识的熟悉,更像一个演员面对着自己出演过无数次的戏码,却依然无法流畅地说出台词。他看见那个女人走向阿列克谢,每一步都踏在既定的路线上,她在阿列克谢蹲下去之前抓住他的头发,棕红色的、比看上去要柔软的发丝,缠绕在她的指缝之间,迫使阿列克谢昂起头,露出急促滚动的喉结,像卡在亚当咽喉中红果的碎片。那个黑发女人几乎是带着恨意的叹气,抱住了他。

    “我这几天总是在做梦,我梦到我飞过太平洋抵达家乡对面的那天,有时候是坐着飞机,有时候则是笔直的飞,有时候梦与梦融在一道,但无所谓。我记得那些时间所有的细节,所有那些从我们前后左右跑过的人。他们也是那么快乐,他们并不怕我,他们相信我绝不会伤害他们。是因为有两种飞行吗?一种飞过战中惊慌失措的蚂蚁,一种却飞过自由生长的人?是因为有两片天空吗,一片为杀人的战机作掩护,漠视暴行,容许压迫,另一片则包容并鼓励对未知和幸福的所有想象?那些十九世纪的共和主义者说:未来!那些逃向幻想的管理员也说:未来!他们所描述的是一种未来吗?

    “我们在做的就是全部人类的正义事业,我绝不会否认。我可以永远带着铁链像野兽一般活在大地上,但谁都别想为我们的事业定罪。你为我造杀人的机器,正义的事业也需要杀人的机器。你一直都在偏爱我,我回馈给你一片你爱的天空。它是解放了的,是洁白、美丽、无罪的,并且能容忍种种罪。你要好好看看它,我希望你能想起哪怕是一点,你仍然爱着它的感觉。”

    阿列克谢的声音亮起来,带着一点明知故问的雀跃:“我无所谓,我对于你的事业毫不在乎,你必须要相信我。因为我对你的爱,我才会保留行走的影子,那是我对你的恨。法厄同爱上太阳的时候,太阳的火焰就永远留在了法厄同的骨头里,与他同行,叫他痛苦,直到他落进海里,那火仍熊熊燃烧着,就如他的名字。如果没有恨,爱就不配被称作爱。”

    沉默足矣作杀人的刀,但谎言更是毒药,所以他们不再说话,直到女人抱着黑发的小女孩上楼。

    “也许当初该听你的杀了她。”阿列克谢转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安德烈,用那种挑衅抑或悲哀的眼神看着他,身形遮去了大部分暖黄色的灯光。

    “胆小鬼,还是不敢下死手,竟然欺骗你的朋友们。”安德烈被安置在长度超过六英尺的俄式帷幔大床上,鸭绒床垫包裹他尚在快速恢复的身体,不满地咕哝着。如今人类正逐渐掌握宇宙真正的速度,几秒钟内,太阳的光束便可完成一次无与伦比的跃迁,命运从未牢不可破,时间一直在编织某种当下不可预见的谎言。他小小的死亡当然有聪明的阿列克谢的拯救,那家伙从军旅时期就负责他的日常生活,以前也许偷偷给他下过什么药也说不定。

    但是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要换一个身份做阿列克谢的奴隶,这样看的话还不如死了省心。死了就是逃离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因为运动而有了际会,我们和一些事物发生了联系。但是世界永远在运动,无论我们和人事物的交相辉映多么美好,始终都如同电光一般短暂。有时候延长这段交相辉映并不是正确的。阿列克谢本人就喜欢说:“趁着天空尚未被明日的太阳捂热,而月亮也还未因无人瞩目而冻结。酒因血液的酿造而醉人,踟蹰只叫万象阴茫,盛宴应当开始了。”

    “我只敢杀死夜莺,”阿列克谢自嘲,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你只是需要去非管制区呆着,之后你随便生活我都不在乎,明天就启航吧。”

    “你要留心她,你一定会死在她手里。”安德烈的眼神从困惑到震惊,再到仿佛被一百万吨海浪冲击胸膛的顿悟。小小的空间正在扩散、稀释。他意识到明明能量在迸发,自己却凉爽而轻盈。引力和五感正在变得模糊,他仿佛漂浮在一片太空,一片只属于他的与世隔绝的空间,这是神经重生的感觉。舒服的身心现状让他愿意多思考这件从绑架案到轮盘事件的脉络。

    那个女孩,指尖像跳舞般在桌面上跳跃而过,似乎她还同几十年前一样有着近乎俏皮的本性。尽管那太像无稽之谈,时间连同她失去她的存在一样,蜕变成了冷淡如锋的目光。那天晚上雷声吞没了更多的话音。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天穹,暴雨倾泻而下,缓缓翻滚的黑云里探出了命运不怀好意的指爪,有许多航船会损失在风浪里,幸存的人们则会准备盛大的祭祀。

    年轻女生衣裙上纹有杨树林和白牛的图案,身影在黑曜石般的窗面上剧烈波动。她穿了一身染得十分娇艳的紫红色长裙,那不是不谙世事的女童的式样。她出门,洋甘菊的发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暴雨接连砸在她虚幻的面容上,原本就偏深的肤色显得格外灰暗,长发的边际几乎和空气中的阴影混到一处,变得难以分辨。

    “我为爱而死。”阿列克谢抬起头,他蹙着眉,视线有些抗拒的滋味,像是把对方不礼貌的探寻都一同格挡而回。他现在是张易碎的单薄的纸,带着少年时期的任性,自暴自弃地等着死神来接他。他是为了她吗?即使他这么做,她也无法得救,他的选择是在赎罪?那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阿列克谢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离开,穿过那些设计陈旧的长廊,经过巨大的玻璃层时,他侧头看,窗外被禁锢的死地显示出世外桃源般的梦幻感。丰饶的绿植和变幻莫测的天穹构陷出刻意的夸张、就像是为了谁而建造一样。他的目光冷淡地滑过,心想就是这种看似无害东西夺去了他的生命。光影流动在他脸上,星河映在他眼底,照不穿他沉重的心思。

    此后,阿列克谢的人生从娴静惬意的云一般的长镜头突变为一阵呼啸而过的快门,在过眼云烟的匆忙中登上了被聚光灯注视的高峰。时间被钟表取代了角色,他在听不见任何声响、祝福与示爱的真空中宛如一架战斗机飞驰而过,历经的风景没来得及留下一点颜色。

    太阳熄灭了,只把灰烬留在人的双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