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伊甸园碎片 »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罗德里戈夫人听到暴乱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愤怒,这很不像她。她手捏着报纸,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用愤怒的湿润的双眼扫视她眼下的伊甸园,深黑色的眼睛里有化不开的雾气,她晚一点才反应过来,这不再是她能控制的了,露出带泪光的笑,她开始忧虑。

    今天很冷。云翳是悬于他们头顶的深重阴影,压迫感之下,她不说话,阿历克谢也不做声,他的红发散乱的在单薄的衣料上散开,肩膀微微耸成一个古怪的形状,像在抵御又似承担。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他知道她待会儿会开始难过,而难过总比愤怒更为心碎——她开始困惑,惊愕,担心,害怕。他也在忧虑。

    这种沉重的忧虑感是一个难以分享的秘密,因其需要太多解释。不难想到,这次失败的实验被当成胜利的名义呈送,她不会在意这个,她所愤怒的是失败本身,她同时也愤怒于政策的不利执行,她看了那么多书也没搞明白执政与行政的区别,她以为每个人都和她一样的理想主义。景衍不知道被象征化之后她可以怎样的被利用起来…她只是感到自己完美的想法正被人拉后腿。

    她到底看清自己了吗——在颁布神谕的时候,她是祭司,还是神本人?

    她的指尖痒痒的,半梦半醒间,她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在最近,这发生的次数变多了。有人说她活在梦里,有人说她的生命就是一场漫长的梦,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悄悄地倒数她在什么时候会醒来。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她驻足在在昼夜的边境,倒不是说她仍按昼夜交替睡着或者醒来,醒来发现在广渺无垠又微不足道的意识洪荒,在那里一切都是灰色的、灰色的、狭长的阴影。

    她觉得一切都充满了无限的可能:爱、信仰、希望,覆灭、衰亡、背信弃义——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时间在这里静止,在半梦半醒的意识洪荒。她觉得自己还年轻,不知何时流逝了的青春,不知何时消失了的生命又回到她的血管里、骨髓里,仿佛一切都还能无限地、无限地延续,无限地、无限地重新开始。她屏住呼吸,因为她知道,很快一叠一叠的报告、公文、命令,一叠一叠的情报、歇斯底里、无中生有又会落到她的桌上;电话会开始刺耳的鸣叫,电脑屏幕亮起,撕裂灰色的、狭长又微小意识洪荒灰蒙蒙的浓雾;很快,这个世界又会攀附在她的背上,虹吸管穿破她的皮肤、穿透她的骨骼,吸食她衰老的、衰老的、早就比起活着更像已经死去了的骨髓,而流逝的青春无可挽回,消失了的生命永远都消失了。

    她想翻个身,蜷缩进被子和她的肉身搭建的碉堡里。越发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一座堡垒,是高耸入云的教堂,是洛德薇安,那里的钟也为罪人们而鸣,她在黄河边上长大,黄河平静地、平静地流淌,如此包容,不曾改变自己吟唱与叹息的节奏;在伊甸园外,他们有的已经创造了历史,有的即将创造历史,但在真实世界里,他们仅仅是罪人,是有罪的、必死的躯壳——躺在昼夜之间的边境,让静止的时间灰蒙蒙的浓雾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尽管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瘙痒蔓延到她的指缝间,她的掌根,骨骼与筋络之间的凹陷。潮湿的、温热的、仿佛流动的瘙痒,伴随着轻微的刺痛,静脉血从她的皮肤下流出,倦怠的、暗淡的血,像是已经死去的人体内的瘀血。

    他亲吻她被刺伤的手,吮吸流淌的、逐渐凝固的血珠,他的嘴唇鲜红,像珀耳塞福涅唇上的石榴汁:“我在书写您的命运,是时候了,或者您的判决。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就像有人曾经说过,生命是一场漫长的庭审,为的是生产那一道判决。但忽然,忽然风在你耳边吟唱着远方的歌,忽然大地变得柔软,变得透明,因为你已经在空中了。这城邦、这国家,哪怕是广渺无垠的平原和山麓都在你脚下变得渺小,变得微不足道,因为你身后生出了翅膀。在那之前,你从不知道自己能够翱翔。欢欣地、忘我地,你冲上云霄,越过了对流层,越过了平流层,你朝匆忙的飞机摆手,它们专注于自己的航线,没有看见你。在云端,你躺在一朵云上,朝下望去,这个世界是那么渺小,你想,可是这世界中的忧虑有确实是那么宏大。这是如何可能的呢?在云端,你想,这世界确实是那么的忧郁,但你身后长着翅膀。从一朵云到另一朵云,从一片大陆到另一片,北极的冰原是凝固的海,非洲的沙漠是干燥的、枯干的海,南美的丛林是绿色的、鲜活的海,只有海洋构成了这个世界,就连你翱翔其中的苍穹也不过是大海的镜子。我们从海洋中来,又要到海洋中去,波涛会带走一切,或者我们会淹没在血海之中。这也是一样的。”他抚摩她那凸起的、裸露的肩胛骨,“您长出了翅膀——我一直知道,您身后也有那双翅膀。但您从没有把它们舒展开来,您从没有翱翔,只靠您自己和您身后的翅膀。您没有翱翔,直到散逸层。虚空离你是那么近,触手可及;就像之前大地在你脚下变得柔软,变得透明,化为虚无,现在你感到自己也逐渐化为虚无,浩瀚的、无穷的空洞,浩瀚的、无穷的宇宙呼唤着你的名字,原子从你身上逃离,细胞脱落了,你变得稀释,虚空占领了你的存在,很快你就要消弭在真空中了。那也不错,在那一刻,你几乎会想,但你的翅膀牵扯着你,你的翅膀变得沉重,你的翅膀拖拽着你下落,将你和无尽的、浩瀚的虚无分离,让你回到这个世界中,回到山脉与平原上,回到这个庞大但在穹宇中又如此渺小的世界里,回到这逼仄的城里,回到咄咄逼人、穷追不舍的大海隔绝的岛屿里。于是你知道:这双翅膀并不是让你用来逃离这世界的。你低下头,你叹了口气,你收拢了翅膀,小心没有打碎璀璨的水晶灯。你的手按在总则上,翅膀沉甸甸地压在你的背后。这是你的命运,这是一瞬间,是五十年,也是永恒。“他的手指沿她的脊柱划下,“您知道么?我听说人刚出生的时候脊柱有33块骨头,到成年就只剩下26块。从拉丁字母表到英语字母表……就像曾经我们顽固地、顽固地和世界有十三天的差距。十三天……也就足够上帝创造了世界,休息了一天,再把一切都毁灭。实际上,没有人知道这不是他本来的打算。谁知道呢?如果亚当没有吃下禁果,也许世界已经得救了,于是世界也没有必要存在。于是在第二个六天,上帝就有条不紊地毁灭了一切,让一切都消融在他身上,出生到死亡的路途也盘桓在西里尔字母和拉丁字母表之间。”现在,世界的开始和终结盘桓在她和世界之间。

    当你身边充满人群的时候,就很难沉默地从远处观望。她难以置身其中,热情硌痛了她,而她自己的热情每天都在灼伤她。阿历克谢不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他真有那么洞察,也许只是他蓝色双眼太纯粹而造成的假象。蓝色的眼睛,映着停电的酒吧里一盏吊灯的光,灼灼发亮。

    那是几十年之前,这个女孩遇到他的不久之后。数不胜数的飞机从远处起飞,跃入天幕,万千光点从地平线上骤然出现,划下一道又一道闪烁的金链,像是一阵逆生的光雨,像是群星抽出芽来,向着天盖肆意抽展枝叶,送去一朵朵待开的花,风将所有的花瓣都吹散了,吹散的花瓣依然向上方漂浮去,花瓣是死物,他们目睹的这场盛况却由千万鲜活的生灵,完整的人构成,他们欢欣地漫游,他们的眼睛望向宇宙每一处无人踏足的角落。阿列克谢感到一滴泪划过自己的指尖,水珠中反射着一亿个升往天空的幻梦。泪珠的主人偏过头,几乎是很认真地问他:“我一定是虚伪、残忍又不可理喻,所以我才会在这一切都发生后还觉得星空依然很值得期待。你相信我身上有某种使命吗?”

    “你需要向我证明。”他伸手触碰她的脸颊,最后这么斟酌着说。

    “我想也是。”她点了点头,握紧他的手,像是攥着海上最后一片浮木,“如果每个人都能意识到我所意识到的,只有他们明白我所明白的!”

    在突如其来的痛苦中,她的思维无助地挣扎。这近乎一场交响乐,情绪在他耳边轰鸣喧嚷。荒谬作领衔,绝望正合奏。可这远不只是针对一个特定的目前的情况,可有什么东西在她脸上破碎了。新基因计划失败了,上帝计划流产了,她想使得人升格成神的梦想破碎了。

    天已经大亮了。暗淡的影子在晖光中一片片融化流走,她再次对人们说话,声音诚恳而高洁——诚恳,意味着她说的这些话都是从她心里出来的,高洁却彰显了某种神谕般的高贵挚爱。阿列克谢就站在她身侧,正久久地凝望着她,目光里便包含了他们共享的一切期许、一切命运和一切爱。他们视线相触,微微一笑,同时向天际遥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