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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行走的影子是阿列克谢一手重组的。阿列克谢自己看得透,所以他反而不愿意去管,大部分时间都是罗德里戈夫人直接下达命令。他们之间是一种奇怪的共生关系,他总是汲取她的美和生命力当做自己的养料,或者,有人说是他缺失的母爱。她也很高兴自己有被利用的价值,反而拿着自己的美去找阿列克谢换些糖果。

    阿列克谢生命最后那几天总是喜欢回到家乡,有时候罗德里戈夫人也跟着去,他们踩在雪沫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罗德里戈夫人早就过了五十岁,她依然矫健利落,握住阿列克谢的手,上前两步和他肩并肩前进。

    阿列克谢希望她能为他唱首歌,哪怕是哼几个音。他探询地望着她。

    罗德里戈夫人似乎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她过了一会说道:“有关音乐和享受的问题。我坚持我的看法,我的享受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早于人民。但这不妨碍我认为,我在还没有接受本该是奢侈,但为我们努力而能被人人所拥有的一切之前就死去也是一种损失,所以我允许自己沉浸在音乐里,我甚至在年轻的时候写过一首歌。”她吐了口气,脸颊微红,“承认这一点并不容易,但我不得不承认。”

    “音乐应当是所有人的享受。”阿列克谢说,他当初之所以愿意轻易就放了安德烈是因为他的音乐才华,对罗德里戈夫人的迷恋背后大概也有音乐的魅力加成,他对音乐背后的美总是很欣赏。

    罗德里戈夫人继续愉悦的说,一闪而过如释重负的微笑:“等我们成功地放了全世界,我们就真的可以稍微放慢一些步伐了。那时候我天天为你唱歌,你会永远在我身边的,对吧。”

    街上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谈话的声音和沙沙的残叶拂响。阿列克谢默默地找到了她的另一只手握住,他们面对面而立。一只鸟喳地一声落在树上。阿列克谢看了一眼,那是只夜莺,他们自然地恢复了并肩,继续向前走,但他们的话语声和脚步声并没有惊动那灵动的鸟儿。它在枝头飞窜着,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

    阿列克谢没有回应她的问题,而是说,“已经发生了多少次改朝换代了,但还是这么安静。”

    “一开始,改变的确很细微。”罗德里戈夫人说,“因为它首先要渗入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再表现为我们可以看到的事。但它总在发生,我们会看到它的,我们时间还很多。”

    讽刺的是一支队伍穿过街口,歌声如同他们头上飞扬的红旗那样艳丽。它是那么壮美,像是某种充斥了天地间的存在。他们为之愿意去生,亦愿意去死的全部理想,此时挺拔地站在队伍的最前头,笑得干净而灿烂。阿列克谢感到了那种地火一般的力量,几百年来它默默地蜷伏在地下,承受着压迫,剥削和残害,而此刻它奔涌着,携带着熔岩一般的热烈雄壮,冲出了地面,把所有的不公,所有的奴役,全部冲刷殆尽,这才是真正的为自由反叛的力量。

    她握紧了他的手,要把他永远健康而富有活力地留在自己身边,然后掉头朝着反方向离去。阿列克谢仍然回头张望,新世界仿佛就在他们面前,它有温暖的胸怀,也有铁铸的臂膀。此刻它向他们友善地展开了双臂,他只好是迈开步子逃离。他们恍若置身文艺电影里午夜小憩的北欧城镇,如果能关掉嘈杂的背景音。她曾经也是那样的年轻人,可她现在大概只想一闷棍敲晕那些学生。

    真可惜,夜莺和她都不会停下来为阿列克谢唱歌,他也没权利听青年口中的歌。

    阿列克谢跟着罗德里戈夫人兜兜转转总算和海琳娜,林奈父女见了面。蓬松柔亮的墨色秀发在脑后高高绑成一个大尾巴,使得父女快速找到了他们任何层面上的上司。他们这次来还是商量那些一直无法和解的事情。对于激进的前辈林奈,她的态度很明确。她那个故事被翻来覆去的引用:是月亮近还是长安近?因为我们走不到月亮上去,因此月亮就离我们远,长安就离我们近。可到底月亮就不同,天涯海角,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照着你。长安我们甚至都看不到,就算到了,你怎么能知道是不是真的到了,而不是其他人在哄骗你?所以还是月亮离我们近。

    她以此说明伊甸园虽然过于理想主义,但仍然是清晰且完美的目标,就算走错路也不会拿着历史的错误重蹈覆辙。他们的谈话,对于阿列克谢而言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以胜利者的姿态所散发出的优越感,在他们口中,你不会觉得改朝换代是沉重,无奈,悲伤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豪情万丈,挥斥方遒,哪怕赴死,也都是义无反顾的豪迈。因为他们不是普通人啊,就算他们的性格有几个人能做到?他们却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们一样。

    她当然漂亮,蹙眉抬眼朝他看过来,大又圆的黑色眼睛更见娇憨,微愠之下藏不住怜爱的表情。她习惯于用怀抱和抚摸结束阿列克谢的坏情绪,像在哄一只咕噜咕噜发怒的小猫,但是效果拔群,他很快就忘记了路上那些学生和刚才奇怪的辩论。她告诉他他们最终的决定还是把重心放在地下城上,她称之为伟大的诺亚方舟。至于现实的原因,因为他们都在联合政府担当要职。而罗德里戈派最后将所有钱带去地下城了留下下城区一个烂摊子,虽然这是林奈他们反叛者默许的,但锅必须扔给罗德里戈和联合政府背。如果被人知道有两个罗德里戈搀和进行走的影子那就有损反叛者的形象了,就拿不到民心。

    林奈从来觉得罗德里戈夫人不是个会被说服的人,奥兰多是个轻易就会被说服的人,但奥兰多和罗德里戈夫人一样很会记仇,如果莫里安还敢继续用几十年前和初出茅庐的奥兰多说话的口气吼骂老奥兰多,奥兰多得让麦克唐纳德压着他学朝圣者的样子从太平洋小岛三步一磕头回到曼哈顿。他们的惜字如金只是喜怒不形于色,如果需要杀伐决断,分毫间就手起刀落。

    既然无法说服罗德里戈夫人,他大多时间都用在观察阿列克谢上,怎么说他才是行走的影子背后真正的掌权者。他无与伦比的管理能力,喜怒完全完全不行于色的威慑力是保证他在行走的影子中说一不二的关键特质,沉默寡言也绝对雷霆万钧。但招人喜欢的一点是他从来不记仇,奇怪的是和同行们相比,他也不是很热衷于暴力,当然这很可能是五十岁人的自然变化。他确实看得透,但他不仅仅是不愿意管,反而开始厌烦这种阴谋。

    比起罗德里戈夫人来说,阿列克谢过于理性了。在罗德里戈夫人那样的人面前,理性必须让道;可是阿列克谢却宁可听信他那理性而自由的良心。他要他的原则,为此他愿意被世界离弃。罗德里戈夫人要的就简单多了。他要世界听他的话。至于那些不愿意听的,就消逝吧。有时候她想让阿列克谢也消逝算了,她只要轻轻一推,他就可以跌落,可以和她一起到无底的深渊里。可是她推不动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过于坚定,也对他自己的理念过于看重了。说到底,两人都愿意纵容对方。他想上断头台,那就让他上啊,我也去陪着他。最终该死的都死了。

    任何对话都是谋杀,总有人要死,最好的情况就是两个一起死。一旦他们在现实里碰头,两个人都会头破血流,最后都会死去。当他们死去,也不会有一点声音。当然谁都没有死,只是他们从来就没有活过。罗德里戈夫人可以依靠她混乱的情史被铭记,阿列克谢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他不应当存在于世界历史之中,却要对世界历史产生影响。他以为抱着理性的梁柱就能获得救赎么?一个世纪之后的人甚至不会记得理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