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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宋扬兜兜转转找到自己最后的希翼,艾琳娜示意他去和章重安聊聊。但章重安没有见他的意思,让他去见另外一个女士。一向温和的艾琳娜在转告他这个消息时脸色阴郁得骇人,静默的坐在角落,指节敲打着座椅的扶手,心里不知想些什么。这场戏具有十足反叛的戏剧性。宋扬含糊而乖巧地表示听从艾琳娜的安排,他一向了解自己的权利,以及这权利能用来换取何物。

    主暂缓了它的合并进程,它几欲违背,却又慑于艾琳娜和科技小组的权力。它要是人形,一定会咬牙切齿的马上找个角落把他俩杀掉,无需什么恩惠的流程把戏。它是真正的智能,不理解那些支配我们的东西,常常与我们理解和遵循的原则相差甚远,它只是知道上帝有着比它更可怕的能力,这一点必须要为它所用。

    女士威严中更盛一丝蔑视的再度下达逐客令,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所有踉跄的脚步声逐渐如潮水退去,终于,这房间内只剩他们两个。眼前这张惨白的脸却深深低着,藏在黑色的杂乱的卷发深处。玛利亚试图透过那张残破的面庞找到记忆中的身影,可宋扬一言不发,手腕上的身份链频繁的摘了又戴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响动。直到链条的主人突然间抬起头,好奇的等着她先说话。

    宋扬褪去叫人不知所措的形销骨立,头发被汗黏在脸上,同样是阔眉锋,高额头,紧凑而俊俏的五官,但没有继承到宋初春那过于柔性的脸,她爱慕的望向他那深得发黑的头发,他脸上的睫毛影子很重,眼珠像孩子喜欢的放在手心端详的黑色玻璃球。

    玛利亚焦虑的站起身,想要向前,却见对方立刻往后缩了一步。“请不要过来!”对方命令得那么大声,骇然间一切都停滞了。一种让玛利亚心寒的声音卑微的说道,“请您说您需要我做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您能救到我,但是我会相信您的。您究竟要我怎么样?”

    尖利的话语试探着彼此的底线,沉默则宋扬人的头再度垂下斩断了两人间短暂又灼人的注视。房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无法喘息,片刻后,玛利亚对面这破碎的人又轻柔的开口询求,苦笑声痴痴的,干枯又充盈,连带着肩膀都跟着抽搐。

    曾有的希望在对方决意只进行两人谈话的瞬间便全都在宋扬心中熄灭了,他的灵魂是那样的疲倦,连赴死的准备都做好了,现今又强从去往墓穴安眠的路途中拽回来,给可恶的善人。女人愁苦趴在眼角嘴角向下的细纹里,眉头紧锁,完全是个饱受折磨、愁苦母亲的模样,她也有孩子吗?竟显出几分可怜来。她大概是和自己的母亲年纪相仿,但他的母亲在下城区早逝,只是个普通人,她却是行走的影子里章重安的贵客。

    宋扬像受害的刺猬般亮着尖利的刺,人却不敢再多看一眼她的脸,生怕得到任何拒绝的信号。他的大脑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陷入一种狂乱。母亲一样的女人总能轻易影响到他的情绪。他用力的咬住嘴唇才未让自己急迫的情感哽咽出声。

    玛利亚的声音仍算得上平稳,“这里只有你我,何必针锋相对呢?你太激动了,为我讲述你的故事吧。”

    “只、只有你我?难道我的事情有一刻真正的属于过我自己?”宋扬的嘴唇更少了一丝血色,讽刺的指指了指虚空,“我的人生难道不是奉献给科学的吗?您就算不受主的操控,也不愿意为我去得罪神明,我早就放弃了自己,可你们为什么要反反复复的捉弄我?直接告诉我怎么做吧。”

    静默像死一样,许久玛利亚摘下了挂在胸前的十字架。他飘忽的身体被揉进某种更加柔软的地方,耳畔又响起熟悉的、银子般纯净的嗓音,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不幸,和深深的怜悯。玛利亚将这消瘦的身体抱在怀里,安抚起怀中人躁动不安的肩膀,头发,手臂,她像是真正的神。宋扬抖动得像只受伤将死的鸟,他那么费劲的呼吸,又好像有一股意念坚持着自己不要崩塌。这份突如其来的解脱完全料想不到,且完全超越了亚瑟的精神承受范围。他的坚韧全靠对爱的渴求,每分每秒,即使在梦中都不曾有过这类对胜利的妄想画面。猛地放松下来,宋扬不知应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反应。

    玛利亚从来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为了他,愿意远离妻儿朋友和荣誉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她再也没能见他。她又为了儿子不被发现被迫跟着章重安躲起来,自己的一生始终受制于他,可宋扬如果都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人,自己的付出还有意义吗?他的躯体不过是宋初春藏匿上帝的临时庇护所,是宋初春和罗德里戈夫人的交易。

    她这样想着,看到宋扬嘀咕出许多声音,细碎又组不出完整的意思。她连忙支起亚瑟的下颚,别开黏在脸上的发卷,打量这张破碎的面孔。宋扬枯槁的脸上沾着干涸的血和泪痕,脸颊还蓬着极不健康的发烧的红色。脖颈和脊背全僵直的,无法在抚慰中得到放松。她的孩子不肯多看他一眼,低垂下眼角,棱角分明的眉骨硬是垮塌出顺服的苦。

    她甚至救不了他,章重安之所以愿意掺和进这个必死的局就只是为了宋初春。为什么她的儿子不能成为章重安那样的人呢,他们明明都是实验的产物,可为什么一个要坠亡一个却能永恒存在?玛利亚说不出话,喉咙里发胀,犹豫着千万种心声中哪样是给儿子听的倾诉。她的执拗很快败给了过度的思念,担忧的抱紧了他,说着自己有多想他,恨不得里里外外将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全看清楚,每处都不放过。

    “这对您也是无妄之灾,”他打断了母亲的低语,努力把自己从那个缠的过紧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抬眼盯着对方的浅灰眼睛,“您打算怎样救赎您自己和我,圣母。”

    这类宗教的比喻,如果他是在和那个伪装是她的人工智能讲话,断然又是一阵争执的开始。可现在她是真正的母亲,音调细软如何看都像是一场过往和眼前交错的幻像。他也令她想起自己心爱的少年,倨傲的盯着她,又谦卑得赤裸。这是明目张胆的孩童一样的挑衅,她沉在这赤裸的旋涡中央,愕然的瞧着自己的孩子。宋扬每每呼唤出声,蛊惑的都是信徒撕毁绑在灵魂上的绳索。她不愿意看到他背着十字架在前面走路,看着他被钉死,看着他的尸体被卸下,她不是神。

    “圣经上讲明,不可试探主你的神。”

    宋扬瞪大了眼睛,然后又像是犯错的孩子低下涨红的脸,不敢去看长者的眼睛。灵魂最深处的黑暗领域被揭穿后等待一个审判的漫长,反叫他徒从心底窜起一阵怒意,他使劲挣脱出来,试图把话题引回去。宋扬对于所谓的真相不是很在乎,这也许是因为他最近实在是经历了太多事情了。他灵魂中残缺的碎片慢慢得以拼凑整齐,那些折磨他已久的,模糊又持续的不满足感,长期以来的精神空虚,他终于明白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但爱和死亡的威胁使他懒得去在乎。

    玛利亚对自己无情的离开后宋扬所遭遇的事一无所知,缺失的空白感加上隐瞒,令人极是焦虑和烦躁。一朝决堤,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就没有的可能。她多爱他啊,她试图透过这双迷人的黑色眼眸再次看到深爱的孩子。到如今他们都没机会好好瞧上彼此一眼,那个曾经害羞的孩童藏在破碎的皮囊下面,用一层又一层的硬壳和利刺将自己裹紧,拒绝她的靠近。

    “我不是父亲,”宋扬被她盯得难过,“别这样看着我!看着我,我是宋扬…”

    他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名字,突然像中风患者般剧烈的挣扎起来,沙哑嗓子,目光也失焦。

    这双黑色的眼睛里没了神采,只剩下灰白和病态的疯癫。失去的恐惧再次揪住长者的心。她已经痛失过的爱子,在那漫长的黑暗里她没有一天不活在悔恨里,痛苦扭曲了她的心灵。如今天父再一次将她的爱子还给了她,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谁都休想从她手中夺走她的孩子。她的心脏快蹦出嗓子眼了,近乎咆哮着,颓然败给爱子的毫无反应。悔痛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低落在破碎的面庞上,却像场及时雨般救活了濒死的人。

    当然,这是我在章重安那里获得的记忆,因此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也可以告诉你所谓的结局。身为上帝的宋扬献身于命运,罗莎蒙德也回归了她的初始状态,圣母只能抱着他的回忆痛苦,分担他的精神痛苦,一样的故事就不再讲第二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