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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那个晚上本来如往常一样,他在洛德薇安的房间里和伊斯托克,詹姆斯进行他们漫长而充满激情的谈话。凌晨一点,詹姆斯起身告辞,回家去陪伴心爱的妻子,伊斯托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们的谈话已经中断,灯光幽微,伊斯托克高大的影子在墙上晃动。托马斯安静地看着父亲在屋里困兽般踱步,只觉得气氛诡异极了。一种熟悉而又难以名状的烦躁不安升上心头。托马斯还在对他滔滔不绝地倾吐憧憬之情,伊斯托克也愿意单独和他讲些什么。这是极权顶级理解的现场教学,即使托马斯没有提到行走的影子,伊斯托克也会扯到阿列克谢的政治遗产,把自己的理解说给儿子,还有可能是他未来的思想继承人听,帝王权术都是口授,位高者主导谈话的走势跟内容。家学渊源就是能从长辈身上学到,其他地方学不到的东西。

    从正式的让罗德里戈而不是联合政府和行走的影子合作整件事巧合太多,像是个局。

    保留海琳娜在前妻身边继续做秘书就是罗德里戈为了主动吸纳行走的影子中的卧底。在联合政府对于是否合作这件事上,只有林奈是积极,其他人都在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海琳娜来做秘书为行走的影子划定了一块区域,抛出地下城五十年规划这一新的爆点,让建设金属城的计划移花接木变成地下城。只有罗德里戈愿意做这种极大可能性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联合政府议会虽然愿意和行走的影子合作但还是看不上他们,矛头直指两头不讨好的林奈,那是在转移矛盾,解决不了罗德里戈和联合政府的根本协同的问题,那就解决执行和联合政府合作的人——林奈为首的反叛者,从而实现罗德里戈和行走的影子的双向绑定。

    结果就是阿列克谢死后只有芙洛林拥有最高权限,而不是他最信任的手下塞谬尔的左膀右臂,阿列克谢的自己人安德烈。海琳娜和罗德里戈夫人一起完成殉道一样的死亡,加上之前为了阴谋不被发现逮捕塞谬尔,反叛者无一主力存活,佩吉这个间谍也主动次子,照顾联合政府在乎名声的自尊心,面子、里子都给足了。一切都设计过于完美,章重安反而勾起了托马斯的猜忌心,独治者不向官僚系统妥协。

    这也导致了后期托马斯被科技巨头们所吸引,既没有选择被迫和行走的影子共生,也不愿意和联合政府一起谋划。詹姆斯的反应是惊吓的表现,没想到托马斯会如此处理,事情会向越来越不受控的方向发展,想想未来可能发生的可怕的事,都感到后怕。章重安的反应却是惊喜的表现,是猎狗嗅到猎物的惊喜跟来劲儿,托马斯的处理思路让他看到了可乘之机,看到了制造混乱的机会,混乱不光是阶梯,还是遮羞布,混乱能掩盖很多肮脏的事儿,肮脏的东西。渐渐地托马斯对章重安的愤怒变成了打压与疏离,即使章重安确实算是母亲那边的人。

    大部分事情都是有预兆的,当门外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的时候,他知道这种深夜访客只会是他那个大胆的妹妹芙洛林,也是唯一敢于光明正大的吓唬詹姆斯。托马斯连忙看向下铺,发现詹姆斯自觉的离开后松了一口气,却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芙洛林径直走了进来,昏暗的小房间仿佛明亮了一些,她也一如既往地容光焕发,高傲地抱着手臂饶有兴味地看他慌乱。

    反而是后来他对一切感到害怕。他甚至害怕自己的感情。对他来说动物性是低劣的,自然应该意味着美德,他感到害怕,便接过宗教的外衣,罩在他洋红色的外套上,他每次见到芙洛林后都要忏悔,不管爱人如何轻蔑地对他的悔恨。越是在私下里渴望情感,他越是坚定地诉诸高尚的自然美德,并且几乎要说服自己,他就是美德的化身。敌人编造谣言来污蔑他,他就用这种美德去攻击他人,甚至把倒霉的詹姆斯调去下城区就绝对不算是明智的选择。

    詹姆斯是他亲弟弟,况且在很长时间内他们之间都是利益共同体。科技巨头例如马修他们给他的意见就是拉着没有任何派系的詹姆斯和他一伙,有的时候这种拉扯博弈不是道德善恶问题,而是一种基于自我选择中趋利避害的现实计算。

    联合政府垄断了暴力,掌控着法律,控制着巨额的人力和物力,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社会的命运。在这个擅长权势操作和政治精明的团体中,要撇开他的自我吹嘘和堂皇表白,才能发现他本来的真实面目。而这一集体的行事风格远远地与他们宣称的那些原则相去甚远,而真正支配这个集体组织的行为逻辑,是现实的趋利避害。这种趋利避害是一种反复的动态演变,在动态演变当中,以自我利益为原则进而形成了一套在彼此打交道过程中必须长期遵循的潜规则,违背潜规则意味着一方擅自涨价或者压价。这不是小事,简直就是抢劫钱财,除非双方的造福或者加害能力有显著变化,潜规则不能随意修改或违背。去伤害他人不仅仅要打破自己的道德原则,摒弃自己的善良观念,还要克服自己良心的障碍。

    可惜的是托马斯和詹姆斯都没能理解到这套议会体系,因为詹姆斯根本从未在议会任职过,而托马斯的议会同僚们又是出了名的好人居多,譬如厄尔和路易都是想且过且的的人。他们之间的利益流动是向着制造伤害能力和利益的方向流动。如果制造利害的能力都有一点点,就会出现利益均沾的局面,不过现实情况分布都不那么平均。

    他感到意识无比模糊,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仿佛是昨天,却又惊人地遥远。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陷入了无端的怀疑之中。窒息感越来越明显,眩晕袭来。在梦中,他感觉自己回到了曼哈顿,但房门禁闭,仿佛不再欢迎他这个多年的房客。他张不开嘴,也发不出声音,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却围着望不到边的愤怒的人群。他害怕,甚至失去嘶喊的能力。伊甸园的雨水混着旧时代的粉末浇在电子屏上、台阶前,玷污他尚不能理解,永远无法理解的信条。大型机器在几条街外不分昼夜发出轮转的噪音,白天被人们愤怒的呼喊声盖住,夜晚则掩住远处流浪狗的吠叫。

    耀眼而冰冷的阳光透过擦拭一净的窗户照亮白色的脸和白色的床单,照亮灰尘飘舞的角落,在薄得可怜的被单被拉过头顶时,刺眼的、鲜明的色彩黯淡了,同时死去的还有它们构成的一切,只留下外面的一座空躯壳,而那曾经是他的整个童年。那时候他热衷于演讲,他延展着公众的意志,也充当着公义的脏腑。他生命鲜活,无从遏止,如同翱翔于天空的群鸟,时而危险地暴露于雄鹰的追击,却亦可享受羽毛拂过自由的微风。现在飞鸟还巢,如同刚刚被驯服,安静地栖息下来。然又是事出何因,自由的生灵愿意回归饲养员的怀抱?它们将被粗暴地剪断翅膀,被折断脖子,被开膛破肚,被扔进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