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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她知道如若不提,它终有一天会浮出水面,反噬成她无解的心病,真相总是如此。但此时此刻,她仍旧犹豫地徘徊在萨利积极热切的身影旁,就像一只小鸟躲在恢弘雕塑背后的阴影中,计算着将自己翻到阳光下的成本和收益。她迷失在时间的怒浪造就的海难之中,托马斯的遥远沙滩便是她唯一存活的希望。萨利口的字句皆为利箭。她担忧托马斯被万箭穿心,万劫不复。伤痕里刻满了出类拔萃的才华,她所能做的全部就只有尽力按住每道伤口,感受着鲜血从指缝中滴滴坠落。

    她打算拦下刚刚演讲结束准备离开的萨利。尽管她知道这位大姐姐一样的人早已对她的声音烂熟于心,她仍旧痛恨走廊的墙壁将它无限地放大。她对自己的言辞向来自信有加,却从未满意于自己的声音。她喉中每一根可怜的琴弦都在被她奏鸣调动,成形的乐曲听在耳中却跑调得仿佛发自一把失修的小提琴。芙洛林清了清嗓子,试图给这把不幸的乐器调一下音。

    “我或许可以,”她说,“荣幸的话,提供一些微薄的建议供你参考。”

    “十分感激您不吝赐教,瓦西里耶夫小姐。”她最终说,脸上的表情好像医生在病人身上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疾病征兆,“但我并不需要帮助。”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晃动,上面写满了震惊,颧骨上染着红晕,骄傲与自持已使她收敛了表情,换上了此时理应该有的一脸淡定:“我会用自己的牙齿咬上托马斯刻在伊甸园身上的伤口。用我自己的口唇吸出其中的毒液。就算我会被它灼伤,就算我会因它而死。”她希望萨利接受这个有些故弄玄虚的回复,萨利可以仅靠唇枪舌剑埋葬一个人,她低沉有力的声音总是毫不费力地传遍全场每一个角落,而人们逐字逐句追随着她掷地有声的话语,最好她站在自己这边。

    “托马斯从小就只知道要坚持,他坚定不移地遵守原则,坚守自己的观点,除非出现新的理由或证据,坚持不懈地追求那些已选定的能够赋予生活目的和意义的事业。他的政治理论都白学了,几十年的官场也算是没学到权术的奥秘。他的最终理想是他活着的意义,那么也是我所有的意义。”

    这语气平缓的字字句句,像是在说我明白你为什么愤怒,你其实是不平,也恨我是一心谋划的野心家。我不怪你,我也有家国之情,为心中不平,努力追随信仰。我希望这社会会好起来,到那时,他也不必被不喜欢的势力裹挟专心实现理想。你明白我吗?

    托马斯是个复杂的人物,他没有梦境遗留。但他对于属下的驾驭,他的热心热情,他想做出的改革,他碰的壁,都让我们更了解这样一位历史上也是众说纷纭的人物,在看清时事发展趋势,却竭尽所能去拯救的热血,却无力去改变现状,现在看来只是一种悲情与无力吧。

    芙洛林站在台阶之下,如同美丽的加拉蒂亚。她温柔的锉刀甚至不曾理顺萨利桀骜的卷发,但她仿佛确由芙洛林通过每一个梦境、愿望、渴求,共历史一起雕琢而成的塑像,言语共世界赋予她血与肉,尽管萨利宣称“最低等的情绪掌控了她的思想,她却并不加以克制,摇摆不定如同风向标,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指,时常被吹得团团转,和一个风车没什么两样”,她还是同意了和芙洛林的会谈。

    “我则认定托马斯是一枚不该存在于世的硬币,由腐败所铸。”她们在阴影与冷风中坐了太久,她的感觉就好像山麓被冰川覆盖一样麻木,“从前呢,他能言善辩、却缺乏技巧,又或缺乏激烈的怨恨或慷慨的赞美。他身上都是蓬勃的青春气息,代表了最有热情能量最大的青年阶级,他们最有力量也是最单纯的,他们容易轻信,也容易激动,缺少辨别是否的力量,理想让他认为找到了自己可以为之奋斗终生的目标,我相信他最终只能死在冰冷的枪口下,临死面对的是希望的幻灭。因为,热情不能代替头脑的思考,我们要知道真理是需要追寻和辨认的。而不应是盲目和盲从的。他的坚持只不过是一种固执,他执着的追求的只是一种悲剧色彩。”

    她扬着头,褐色的头发上跳动着耀眼的阳光,冰雪融成的水珠大小不一,稀稀落落地沾在她宽阔的肩膀和未着帽饰的头发上。随着阴霾密布的日子开始增多,秋风萧瑟中的树叶抖抖索索地贴住树干,革命也在逐渐褪去它鲜艳的色彩。前两者因自然的不可抗力而变,后者却因人心的弱点而变。红色的鲜血四溅,橙色的反动之火,金币上倒映着人们见利忘义贪污受贿的丑陋。这个贫瘠世界丧失了炽烈的情感,人与人之间只剩空洞的政治联盟和无尽的谩骂嘲讽。

    “托马斯一个人的作用远远没那么大,伊甸园组长议会体系奇妙就奇妙在它是由无数轮回组成。惊人的相似性是最富戏剧性的内容。台上投票握手,台下踢脚,表面上看波澜不惊,小民仍颂之为公仆,斗争是永远无从与闻的。”

    人们常爱诟病萨利脾气暴烈,然而此刻她既未退缩,亦未震怒。她的表情最初如寒冰般坚硬,片刻之后却融为一张悲剧的面具。芙洛林几乎爱上这些层出不穷的疑虑,这是她疲惫的心绪扭曲而生的幻觉,总是强过根植在她灵魂中无法摆脱的恐惧。有时恐惧过于强烈,简直就像有谁一拳怼进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丧失演讲的能力。

    萨利解释她不曾怀疑过民众本身,但随着阴谋和诡计接踵而至、诽谤和丑闻大肆横行,她却再无法从他们选出的代表脸上读出任何善意与真诚。就连曾声称来自民众的粗俗言语传达了他的真诚本性的西蒙,如今都变得像一个愤世嫉俗的机会主义者,周身充斥着晦暗的杀气。或许她长久以来都在这个谬误的世界里被蒙蔽了双眼,如果当真如此,那么就是她把她所有的盟友、亲密的挚友、带上了一座最为陡峭的悬崖,使得她们不得不攀爬在峭壁的边缘,命悬一线。

    但即使萨利那样坦诚的说了,她依然选择带领着大部分人反叛放弃托马斯。芙洛林理智而疏远的一部分听着她自己的喊叫,好像这些声音发自别人的喉咙。她感到自己在移动,试图拨开人山人海向前走,然而有人在她叫嚷的时候把她拉了回来,同时呼吁着恢复秩序。演讲结束得过于迅速,好像一个破碎的咒语。有那么片刻,会场里一片静默,宛如暴风雨前的平静。然后沉默被雷霆一般的掌声与彩声打破,欢呼声与尖叫声呼啸而过,仿佛敲打在屋顶上窗棱下的狂风骤雨。芙洛林只能在决堤而出的喧嚣中站起身,和人们一起鼓掌与欢呼,尽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在欢呼些什么。那大抵并非任何来自俗世的语言,而是从精神深处抽枝发芽蔓延而出的灵魂之语。萨利的嘴角微笑浮现,闪耀得仿佛乌云层中一抹明亮的阳光。人们都在说萨利勇气可嘉信念坚定,根本就是无可指摘,是真正的革新者。

    这样的想法折磨着她的神经,并开始越来越多地在各种稀奇古怪的场合侵占她的大脑。不合时宜,却无法控制。餐具反射的刺眼光芒一闪而过,错眼之间就是断头台的铡刀轰然下落;旁人随便一声叫喊,在她耳中会变成控诉独裁的怒吼;而烟花在空中炸裂完全就是暗杀者对着她的脑袋扣下了扳机。这并非说她再无法感受到心灵的平和与欢乐,也并非说她再无法从身边众人的陪伴中汲取温馨和幸福。然而,就像秋日无常的气候打断了艳阳的光辉,她所有的平安喜乐也都摧毁在这些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之中,变得断断续续,苟延残喘。而整个巴黎——她甚至觉得——都被笼罩进了同样的阴霾之下。

    她在组织内的孤寂生生剥去了温柔的滤镜,变得冷硬尖锐,几乎能刺穿人心:

    她和托马斯停在一颗几乎已落尽叶子的栗树下,相互无言地对望着,光秃秃的枝条沉默地延展在上方的天空下。她想说点什么:激励的话语,典雅的辞句——至少它们能带来一层浅薄的勇气。但她欲语还休,无所适从,脱稿演讲向来并非她的长项。在她尚在思索如何开口时,一片树叶旋转着从枝头飘然而落,在冰冷的空气中飘荡了片刻,挂上了托马斯的帽缘。芙洛林伸手替对方拂去了它。它干枯脆弱,薄如蝉翼,她甚至没使分毫的力,它便在她手中四分五裂,再难复原。芙洛林向来不太信所谓的预兆或征兆,但在她指间传出断裂声响的瞬间,她还是感到彻骨的寒冷骤然击穿了她每一条神经上每一个细微的末梢。

    “对不住,是我把你带向了死亡的深渊……”她低声说道。

    托马斯并未马上回话,他圈住妹妹的胳膊,引着她离开道路,来到了可爱的阴影最为浓重的花园深处。洛德薇安层层叠叠的窗户现在看起来像是一片片单薄的补丁,里面射出的光线甚是微弱,微弱到甚至不足以穿透桎梏着它们的宫墙。尽管如此,芙洛林却仍旧甩脱不掉别扭的暴露感——没准就在这里、在某个犄角旮旯、在某颗树的背后,正潜伏着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所有深渊都是我自己决定踏入的,与你无关。”托马斯说,“如果我怕死,怕行走的影子施加的威胁,我当初就不会背弃合作。再说萨利她从来也不算是为民服务的那种温柔女人,她总说我看得过于单薄了,但她更需要考虑到的是,策略的对立面是零散势单的无数人,人人事事都尊制循礼的错觉掩住了无数双有穿透力的眼睛。伊甸园是一个暴力左右的社会,由一个个、一层层暴力集团统治,有无数制度的缺乏和失去控制的现实,在那些空白的地方,滋生出基于达尔文理论的潜规则。我所争取的,也就是缺失规则的地方的运行能提供更好的生存环境。”

    芙洛林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脑中划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如果萨利知道这些该多好。萨利总是嘲讽托马斯的脑袋抬得太高,盛气凌人,骄傲自负,她真该知道托马斯也时常会像现在这样,温柔地垂下这颗相同的头颅。托马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单手拉着它滑到脸侧,像一块盾牌一样阻绝了所有光线和视线的侵扰窥测,也阻绝了所有无关人士可能的风言风语。

    “你去做吧。”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却仍对自己的决议和声音中的决断感到了些许骄傲。没错,她会斩钉截铁地把面前的男人送上前线,不会哭得像一个被遗忘的新娘。她可以接受对方必须为了保护革命而死在不断运转的战争机器之中;她也可以接受另外一场愚蠢而麻木的葬礼,而她甚至无权当着众人的面尽情为死者痛哭失声。所有可能发生的事她全盘接受。她知道托马斯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然后如同苏格拉底服下毒堇那样,平静地服下所有这些苦涩。

    然后他们转身离开花园,把这个寒冷却隐秘的世界彻底抛在身后,回到了城市独有的喧嚣之中。芙洛林感到自己仿佛亲手把托马斯推给了这个危机四伏、暗流涌动的无边世界,离开了她原本温暖而安全的怀抱。

    她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用了很多时间去重新考虑一些事情,她的周身环绕着高大的楼房,一幢幢沉默压抑如同令人窒息的断崖。备受压迫的人们走在路上,面色灰暗,表情晦涩。芙洛林很想知道:希望在哪里?结束这副光景的标志在哪里?而她的梦想又在哪里?在她心中,只有海琳娜厅是她安全的港湾,她在这里放回心神,将无边的黑夜和危险的猎手紧锁在外。也在这难得的温暖和明亮之中招待她的朋友,招待那些尚未被不断蔓延的泥潭沾染上一身肮脏的挚友们。而紧紧环绕在这一方天地之外的是两群凶恶的野狼。它们相互对峙,喉间发出刺耳的嚎叫,激烈地渴求着对方喉管中温热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