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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她的父亲,夏谚,欣赏人的绝望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种快感,他教导他的儿女警惕几乎所有的人。她自己也不想多说话,这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被别人投来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可怜,好奇,惊惧,或别的什么。那让她觉得特殊,让她觉得自己软弱无能,让她觉得不舒服。

    在上大学之前她终于找到机会回到了自己儿时的家,并私下暗暗认为这是自己逃离家庭的第一步。也许这不能怪她,家里的气氛实在太他妈奇怪了。人人都在暗自较劲儿,最奇怪的是,哥哥和爸爸总是没完没了地争吵,短暂和好,紧接着又开始冷暴力,几乎忽视了她的存在。

    于是她迷上了旅行,每隔几个月到其他地方走一趟,没有什么特别要看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她体验不同的日影,轻云,夜间街道奇妙的芳香,深蓝的天空与清浅的湖水;体验冷厉的风切割她明媚的脸颊,高耸的雪山反射着耀眼白光,清灰色的岩块裸露出来;她体验灼热的阳光,海滩上湿润金黄的沙砾,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烤热的火腿晶莹明红,肆无忌惮地喷射香气。

    她专门去拜访了她小时候住的那个公寓大楼,那座很大很大的公寓楼在她长大后她才得一窥见全貌,原来楼盘很小,漆成黄颜色,正在巴黎圣母院后面一条小街的角落里。她知道从大楼的位置上能望得见,塞纳河那个满是游客船只的景区,还有那条卖着仿制香榭丽舍大街奢侈品的小路,以及后面那座金光灿灿的皇家礼拜堂礼拜堂全景。

    在夏朝阳的概念中,她既然能去上城区享受教育,目的就是为了等她长大后报效家乡。所以她会选择走路前往公寓大楼,况且她也能因此而获悉重大的新闻,又或能顺手向有所求的市民提供最简单不过的援助。她将自己暴露于民众正义的问责之下,强迫自己去直面巴黎城中灾荒战祸扫过的一片萧索。她每天走在街上,都如同一场苦修。

    巴黎的街道挤满奢华的店铺,墙面被清漆喷涂得光鲜亮丽,高贵的logo在其上褶褶生辉,再挂上一道窗帘,完美隔绝这世上最令人生厌的东西:人民。夏朝阳有时很好奇,上城区传达出的轻蔑与厌恶是否并非从别处衍生而来。是否每一个下城区人们的内心深处都埋藏着负疚的种子,蠢蠢欲动,刺痛着他们的灵魂。于是他们伸手降下晦暗的窗幔,阻绝了他们的同胞,掩埋了真理,拒绝理性与同情的光芒照耀上这颗种子,它便再也无法生根发芽。亚比米勒曾将盐撒向自己的城市,人们仿效着她的模样,却是在自己的头脑中撒进仇恨与痛苦。人们拒绝看到沿街乞讨的贫穷妇女,拒绝承认她与她们同样生而为人、平等原本就该与生俱来。

    这并不妨碍她同时也在欣赏天空透澈的湛蓝、积雪表面松脆的霜冻、和在其上翩跹起舞的点点阳光。就算身边世界仍旧灾难不断。总有卷着边的棕色枯叶攀着树枝不肯离去,生命顽强地渴望着复活;总有凌晨三点闪耀在冬季夜空之上的星辰,穿过细薄的云层,洒下一地清冷的温柔;也总有飘然而至的第一片雪花,落在裸露的手心,融成一点轻微的刺痛。

    她也终于到了能喝低酒精气泡酒的年纪,得意洋洋的在几个小孩子注视的目光下迈进大楼附近的酒吧里,你知道,就是那种会给疲倦工人下班后喝一口冒泡的酒机会的酒吧。这儿比以前热闹的多,人群熙熙攘攘的挤在小酒吧,汗味夹杂在新刷的油漆味里,还混着嘈杂的交谈声和刺耳的机器人的电线托在地上的嗞啦声。

    她要了一杯酒,坐进了离灯光最近的并排的两把扶手椅之一中,看着他走过来,那个有着黑色卷发穿着水仙黄的长裤的男生,橄榄色皮肤,迷人的大大的微笑。要小心,夏朝阳对自己说,爸爸曾经这么告诫过她,主动找上你的都会有所图。

    “一个人喝酒?”他脸上挂着憨厚的微笑,用带着浓重南亚口音问。

    “嗯。”真是俗气的搭讪。她不想多说话,随即又觉得这样会太没礼貌了,“我喝的几乎只是‘岩石’。”

    “这可有意思了。你没到法定年龄?”男生不动声色,一脸谦恭和顺地绕开了话题。

    “我看起来有那么年轻吗?”她谨慎地答道。对方敲着桌子要了一杯潮汐锁定。浅象牙色的酒汁,杯子里冰块清脆的声音,吧台木屑辛辣的气味,她没理由地觉得苦涩的辣酒并不适合他。是啊,他虽然也挺年轻的,但看起来完全能够掌控局势,这令她泄气。

    “因为你看起来很漂亮,但是似乎不想被打扰。我打扰到你了吗?很抱歉,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老朋友——”男生向着吧台打手势,要来了一个切片的梨子,几个内皮都没剥干净的烤板栗,和一块被冰冷的空气冻硬的奶酪。

    “我不认识您,”她下意识的环顾四周,气势汹汹地说,心想如果把她父亲这几年教给她的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例子合并一下出本书的话,书名就可以叫《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老朋友》。她坐在吧台前,愤恨地吞咽着面前的类酒饮品。那个男生在吧台的桌板后面晃来晃去,反复摆弄着他那杯昂贵的潮汐锁定。

    现在这个点儿,这里的灯都不会全给你打开,只会象征性地开上个一两盏,勉强足够你看清对面的人。现在这些吝啬的灯光就洒在他们两个周围,他单手撑着吧台,在被熏黄的光晕里粲然一笑,相当的迷人,“章重安,”他伸出手,“现在我们认识了。”

    “.......”她回触他的手,非常迅速的伸回来,她迟疑了一下,“夏朝阳。”

    “所以,您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这个贫民窟一样的地方。您的服饰告诉我您不属于这里。”他谦逊的问,低头去抿酒但眼睛从来没离开她。

    ”我曾经在旁边的公寓楼里住过。”她小心的回答,“您明天不用工作吗,您的服饰告诉我您不属于这里,至少这个时间段。”

    飞蛾在油腻的黄色灯光里振翅,灯印在吧台上的影子摇摇晃晃,他穿着乱糟糟的绿色麻布外套和白里子的衬衣,边上缝的细密针织已经被搓出了线头。她的名字突然被温柔而平静地念了出来,夏朝阳立刻循声抬起头。她发现章重安好好地坐在对面扶手椅的边缘,却离她不可思议的近,近得人心惊肉跳。章重安倾身过来时,他们的膝盖蹭在一起,像两块燧石一般撞出了点点情绪的火花,但他的表情里却没有任何欲望的痕迹。非但如此,他仿佛在诉说着一种忧伤,他灵魂深处的病从中一览无余。

    “我自然有妥善的安排,您想不想转转以前的老地方吗——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们年纪相仿,说不定还会发现认识彼此呢。”他热情的发出邀请,眼睛亮晶晶的,灯光衬得他也明晃晃。

    “那您估计要失望了,我小时候经常生病,基本上不出房门,您没有认识我的契机。”夏朝阳瞳孔好似两只黑洞洞的枪口,子弹已经推上膛的那种。但她还是站起来向他伸手,挽住他那瘦弱的胳膊,“不过转转倒也是挺好的,以前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就老想出门,父亲会吓我,说是楼上有可怕的魔鬼,眼睛是银色的,但是魔鬼生气时他的眼睛就会变成红色。”

    大楼上面还是破破旧旧的单间公寓,她小时候虽然没那个运气往楼上去转转,但她有时候会趁着父亲出门去他的监控室里看看,监控屏幕上的东西很全,每一道走廊每一家的画面都很清晰。在粗糙地参观过过每一层大厅,宣讲处,通告版诸如此类之后,夏朝阳发现自己还是对顶层的数不清的小商铺更为钟情。夜晚喧嚣,小小的一块走廊里光怪陆离,小摊贩,扒手,街头艺人,烤热的食物,五颜六色的酒水。这些东西淹没了她,让她开心,让她欢笑。她从小就好奇为什么这么小小一个大厅里能装进去那么多东西和人,她提问题时几乎是喊出来的,丝毫没有淑女风范地挤过人群。她买了很多看上去很有些年代的纪念品和一些真空包装的食物,也许这些小玩意还能引起父亲的一些美好的回忆。

    “你喜欢这里?”章重安问。

    “喜欢?”夏朝阳的黑色眼睛闪闪发光,她生机勃勃“我简直热爱这里。我从小就想要自己来这里,我的布娃娃还是妈妈在这里给我买的。”但她随即就开始伤心,她想美好易碎的梦境总会有坍缩的一天。现在看来就是最后的时刻,她不无惶恐地看着章重安,如同等待着死亡的判决。她的心里溢满了恐惧,胃里好像被塞了一块石头,不断往外发射着坠痛。

    章重安的眼睛被光怪陆离的光遮住了,她看不清里面的情绪。窗口的阴影打在他身上,随云卷云舒改变着位置。头顶的风扇吱吱呀呀地旋转,灰尘缓慢地升起,磨损的深色地毯上有酒的红色污渍。血红色。她盯着,她思考着。她在地毯上看到了一个红点,她慢慢抬头,在屋顶上看到了——银色的眼睛,闪着红色的光。

    夏朝阳竭力克制住了自己皱起眉头的冲动。她不想让章重安知道他尖锐的话语会对自己造成任何影响,特别是这种尖锐正随着紧张气氛不断升级。她停下脚步,刻意和章重安保持了一点距离。就像一只孤狼站在劲敌的对面,警惕而又迟疑。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你想对我说什么吗?。”

    章重安的表情黯淡了些许下来,大约是把这话理解成了一句严厉的苛责。当他再度开口,声音里却已多了命令的味道,带着毋庸置疑的强硬:“我们需要找个没有监控的地方讨论。”

    尽管夏朝阳并不想让他继续,她已经猜到了情节的走向。成百上千的公寓大楼故事都有相似的结局,何况章重安的声音里还流露出深深的忧伤。可怜的受伤野兽,夏朝阳在心中感怀了一句,章重安的人生似乎只比她的悲剧有过之而不及,他是科德利埃舞台上的哈乐昆,为了姐姐能离开下城区供着姐姐的学费,表示自己完全不需要钱,最后却只能看着聪明优秀的姐姐因为没钱在下城区沉沦,还只能朝着姐姐笑。

    “从那开始我的人生意义就被定位成拯救更多像是我姐姐那样的人。”章重安重复了一遍,语气强硬,坚不可摧,“我从小就是家里的拖油瓶,长大后也没有任何价值,只能在人海中沉浮。”

    朝阳眨了眨眼,早已被她埋葬许久的那部分自我好像正在她的体内里苏醒,好像一只从冬眠中醒来的熊,尽管她的脑海中正翻滚着无尽柔软的思绪。她抬眼看向章重安,脸上带着近乎恐惧的表情。章重安抱着胳膊站在夏朝阳面前,居高临下,怒目相向。

    随后他脸上所有凝结着怒容却融化如同塞纳河上的冰:他僵硬的表情分崩离析,“我们到底已经在这个深渊里堕了多深了,”他开口道,“我们的伊甸园又已经变成什么样了,你我同样爱着世界,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对话,带着这些该死的怒火。我不怕把这个事实说出来。这里……”

    他停下了自己的控诉,摘下他的手套,紧紧的和她握手,她的掌心很烫,带着点汗湿的触感。

    夏朝阳笑了,笑出了声,笑声的结尾却拖出了隐约的哭腔,肝肠寸断,悲痛欲绝。章重安也笑了,神经质得跟她半斤八两。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站都有点站不稳。风刀好像割破了夏朝阳的脸颊,所以她的脸是热的,眼泪却是冷的,顺着她的面颊上滚落出两道冰冷的痕迹。她几乎要被不断爆发的笑意呛死,只能拼命攫住肺间残存的空气,好像一个溺在水中的将死之人。这本该是预示着欢欣的行为,本不该像他们现在这样,一脸的癫狂入骨,简直好像感染了曾肆虐斯特拉斯堡的疯舞症。强烈的失重感袭向夏朝阳,她摇摇晃晃,心底空落,抓住对方敞开的外套前襟倚了上去。他们这样相互扶持着站了一会,直到这股疯狂的潮涌放缓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