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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那一晚,夏逾清匆匆走了,他几乎是逃走的。而拉戈尔·布鲁诺一夜没有入睡。黎明时分,他勉强合上眼睛,却听到圣马丁教堂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唱了一首《神谕》,使他再无睡意。这对他意味着什么?这对他们的地下城意味着什么?这对伊甸园意味着什么?这对公民意味着什么?他并非没有想到自己的死,但他的生命在此刻微不足道。尽管如此,他依旧热切地渴盼着他的朋友安然无恙:那些面孔,那些声音,于他的脑海中再一次清晰起来。他极迫切地等待着外界可能传来的消息,以至于他竟开始企盼夏逾清回来。

    然而,破天荒的,夏逾清一整日没有出现。在那他们说他去投降的第二个黎明千夜,年轻的领袖又一次合上眼睛,脱离了睡眠,将自己处于昏沉与清醒的模糊边际,一切仿佛昨日重现;直到他听到那急促而慌乱的靠近议会办公室的脚步声。拉戈尔·布鲁诺猛地睁开了眼睛,凭借那超乎寻常的洞察一切的能力在脚步的主人显露身形前发问:

    “夏逾清?”

    就在下一秒房间的门几乎被撞开。来人伴随着近乎毁灭性的急迫与蕴藏在焦灼中柔软而充满痛楚的蜗牛内里。黎明尚未来临他看不清那背叛者的脸,却在他浑身发抖地径直穿过马厩时无可避免地感知到他慌乱的呼吸剧烈的心跳与于黑暗中不可见的如十一月寒霜中垂死蜻蜓翅膀般战栗的手指;在下一秒,那位前辈的胸膛中迸发出一种只有可能发源于灵魂深处的温柔而迫切的呼唤:

    “按照你构想的样子,去实现你的革命,我相信你。”

    那话语如此真诚又如灵魂般赤裸,他的喉咙深处萌发出一阵强烈的滚烫酸涩,他抬起头来,一种无可抵御的强烈冲动攫住了他不再容易激动的心,成熟的革命家猛地握住那年轻人的一只手,握得那样紧。

    “我们在等您回来,我们宏伟的计划将在明早启程。”

    夏逾清又一次流露出那种纯净缱绻的温和神情,此刻他依旧憔悴浑浊的双眼仿佛月光下的深井;他说:“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他见过太多人太多事了,因此他从第一天就知道。但他觉得除了理想之外的一切都没意义,如同泥地里卷烟朽烂消失不见。一切都没有意义或者说这就是一切的意义,人们生来为了毁灭——但他们总要有一个位置。他们存在,他们需要一个位置。现在,它被找到了。这是美的根源。他最终做了故事中的皮拉德斯。此刻,他含着那样温柔而迫切的神情,他也极满足而近乎幸福了。

    他的战友们开始唱歌,唱的也是《神谕》,他们如此愉快。

    夏逾清认不出每一句颂词,却认得出每个人的声音,他和他一样侧耳倾听着。他们在歌声中分享了那瓶酒。它们橙黄、炽热,甘甜,是明晃晃的太阳,是亮晶晶的泪水,他们把自己的信仰喝下去。

    “去麦田里转转吧,”拉戈尔·布鲁诺对酒精过敏,他没敢喝,只好低声道,他的声音几乎被《神谕》淹没了过去,“晚上要下雨,明天还要搬到地下城去。”

    夏逾清过了一阵,才回答道:“等他们唱完这首歌。”

    他知道不同的神话体系,每一个神话体系里都有着善与恶之间不稳定的平衡,善与恶之间永远相互对抗。如《史莱慕之诗》中说的,罪恶为人间带来了干旱与瘟疫,人类不会干坐在那儿,他们必须在神明所代表的善良力量的战争中出力,献祭后听取神谕。

    调皮的公主偷走了神明的礼物,子民必须为他赎罪。

    他们的面前是乡间的小路与空旷的原野,月亮流尽光华余下苍白的躯壳,东方的天空隐隐泛白,蓝色的黎明之前只有启明星孤寂地闪亮。他们一起烧毁了那个屋子,穿过田野向东走去,枯死的作物残骸于脚下沙沙作响,褐色的茎秆上竟结了白霜。一开始他的步伐还因无法完全掌握平衡而轻微的摇晃着,但很快他便适应了重新行走,他走得越来越快,一直前进,没有回头。田野如庞大远古生物的骸骨散发辽远孤寂的气息,在黎明到来之前的凄凉时刻,是能够使人被某种古老而激烈的情绪所控制,难以抑制地想要放声喊叫的。但它们无法影响拉戈尔·布鲁诺。拉戈尔·布鲁诺分开它们如分开田野,如摩西分开红海。远处的军营隐隐传来庞大组织运作的必要响动;然而在这样的孤寂中,一切都是近乎无声的。

    萨利正在他们面前的麦田里,他们的军事据点也就这一个,夏逾清还是那刹那不禁有些恍惚,这般景象恍若昨日,冥冥中命中注定要入的局。拉戈尔正和萨利打招呼,夏逾清抿着干燥的唇说不出一句话,略微偏过头不动身色地移开视线,却怔怔地看到坐在不远处森林里的熟悉的身影。

    他知晓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无的。而置身于这片漫长的、沉重的虚无之中,却早已擦觉处处存在着漏洞。夏逾清叹了口气,他微微低垂着眼帘,那神情中带有些悲伤。萨利加入他们的队伍。

    “我曾妄图通过以一种两全其美的方式,或许我们还能够像从前那样。”萨利的声音率先从风中传了过来,“詹姆斯去世了。我才明白我与你们都不得不抉择,站在彼此的对立面那一刻始,道路注定背道相驰。”我从来都不愿意真正地与和自己一样有着活泛思维的人为敌。”萨利依旧低垂着那柔和的目光,自顾地叹息到:“我本以为你在知晓一切后,也会理解我,逾清,但你和你父亲不一样。而行走的影子不需要软弱的阴谋家。”

    萨利在深秋的冰冷空气中小跑,她一路向东,向远离那房子的地方,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去。手枪在她的怀里变得冰冷。而他的金发是在启明星也逐渐暗淡的黎明到来之前唯一闪着光芒的存在;他们也奔跑起来了,穿过荒凉的秋日原野,荒凉的深秋原野无限地延展,特定的时间与空间被他抛在身后,他的耳中灌满了那血液循环泵运作时振聋发聩的声响,艰涩喘息与深秋凄楚的风,枯死田野之骨殖在他脚下粉碎的沙沙声,即便如此黎明之前依旧是一片寂静——

    真正打碎寂静的是一声呼喊。

    “上帝保佑伊甸园万岁!”

    枪响了,萨利死在田野里。拉戈尔·布鲁诺和夏逾清都惊住了,他的指尖在不住的颤抖——他的心在胸口剧烈地疼痛,就像他对着战友许下不可能实现的期许时一样。麦穗在褪色的暮色中闪闪发光,然后模糊不清。他感觉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其后,竟有一瞬间的死寂。那遥远日出之地的边际淡淡地泛出猩红的颜色,仿佛一道狭长的伤口,静静流血。那天体在地平线如此艰难地分娩,于是寂静中整片整片的血。荒凉的林木中枯死的落叶振翅欲飞。他看不清楚。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胸腔剧痛,口中泛起铁锈的浓烈气息,双腿沉重以至无法移动,头垂下去,仿佛被钉贯穿。那是中弹失血。拉戈尔·布鲁诺的眼泪闪闪发亮好似黎明之前的潮水一线一线,马队行进时反射初生日光的色彩,汗水团团蒸腾,白色雾气如片片云霞。而他看不清楚。他清晰地听到秋天自他体内剥离而出的细小声音如鲜血涌流,秋天,美丽的秋天,美丽而愁楚的秋天,阳光下海水般金黄透明的秋天,秋天摇摇欲坠,整片树林向他鞠躬致意;秋天正离弃他如一切曾经离他而去的日子,相似的事情每一天都在发生,命运重蹈覆辙如四季轮换,可命运最终不会也不可能重蹈覆辙只因每一天的逝去确乎是无法复制的永恒,此时此刻秋天逝去而冬日降临:

    血红色的太阳升起来了。匆匆忙忙和夏逾清告别后,拉戈尔·布鲁诺回到房前,他的朋友们正在屋里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