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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操场上只有几个身穿白色囚服的犯人在漫无目的地踱步,神情呆滞,踩到水坑也并不低头。四面竖起的白色高墙上布满深灰色的水痕,显得有些凌乱。铁丝网上每隔一段都能看见破旧的小白旗。顺着白旗向上看,是灰白得失焦的天空。

    某间狭小的单人牢房中,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低矮的小床上,低垂着头,看不出年龄。他穿着洗得发白,边边角角都已经磨烂的橙黄色囚服,再寻常不过。那家伙是拉戈尔·布鲁诺,服刑期是永远的拉戈尔因为私自研究第四代核武器的研发被逮捕。大多数人评价他相当活该,如此渺小的地球实在无法承受将一枚核弹封进一颗小小子弹的疯狂设想。

    鉴于全球变暖和核冬天轮流把天空弄成了堵不住的筛子,霪雨纷纷扬扬的从来不停,这也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而另一个奇迹则是,尽管在灾难来临时期一直实行高压的集中统治,却始终没有爆发大的动乱。一来民众并没有足够的体力和心情,二来也没有人会在意。因此仍然有监狱这样的事物存在。

    墙头上的所有喇叭突然发出了呲啦呲啦的响声,接着是一阵微弱的鸣音。一个囚犯漠然地看了看其中一只喇叭,另外的则更关心脚下的石子。:“托妮莎因病去世,百分之九十的杰芮珂明早将会入主洛德薇安。”除去女主播字正腔圆却未免乏味的声音,操场上仍旧安静。操场上的几个囚犯,忍不住轻轻颤抖。他们的嘴唇动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奥菲莉亚是个普通的调查记者,她自己揭开了光鲜亮丽的外表,心甘情愿的潜伏在监狱里。可惜伊甸园里没有真正的新闻业,她勉强还能和莫里安家里算上关系,因此现在过的比她大多数同事都要好。杰芮珂是个相当激进的人,她把姐姐手里的行走的影子的秘密揭露出来,一跃成为知名的所谓敢说话的新锐,全然不顾这给稳定带来了多大的负面影响。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最大的反叛者组织是政府手下的人,人们细思极恐,引发了大规模的骚动,说不定托妮莎的早逝和这件事就有关。

    奥菲莉亚觉得披露出来的证据只不过是行走的影子中的冰山一角,比如前几年禁闭岛上非法运营的夜店广受批评,实际上那些服务员都是卧底,所谓的服务员揭竿而起披露非法运营实际上是服务员是双向卧底,这一举动直接使得一个小小的组织覆灭还被千夫所指,唯一的作用就是把禁闭岛的背后主管罗德里戈也拉下水,幸好托妮莎和艾琳娜是女性,罗德里戈的名誉没被进一步打击。此前她已经关注这个案件很久了,禁闭岛那种地方怎么想都不适合做非法经营。这种受了委屈却说不出来的人神共愤的事情,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忍受,更何况是年轻富有正义感的调查记者。她要获取揭露真相的证据,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自己身陷险境,就从禁闭岛监狱旁边的夜店遗址下手调查。

    奥菲莉亚虽然算是旁支别系的富家小姐,狠起来是真的狠,抡着酒瓶子就往前来视察的夏逾清脑袋上招呼,就快把快来逮捕我写在头上了。经过她天时地利人和的计算和谋划,她成功被关进了大多数是关下城区人太多没地方关的时候征用的禁闭岛的监狱。但比起监狱和遗址而言她找到了更好的题材,那就是行走的影子最后一任公开发言人拉戈尔·布鲁诺,她认识的朱丽叶,西蒙,夏朝阳都和他很熟悉,她一定能和他搭上话,哪怕很大可能发表不了。

    他是个安分的犯人,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吧,毕竟他从不参与犯人间例行公事的打斗,从不向唯二的两位警督贿赂要求夹带私货,从不为伙食发怒,甚至从来不归属于任何一个团体,他就像个隐形人。他很少出来放风,总是呆在自己那个破囚室里,坐着,什么也不干,墙上没有家人照片,没有计算日期的刻痕,枕头底下也没有情色杂志。

    真是个怪人。今天她看到他躺在那里,居然还蛮年轻的,黑色卷发垂下来,眼睛很亮,却不知道为什么淡漠得像个老头。为什么整座监狱唯独他的牢房是单人的?对了,他是个被永久监禁的,想要私自研究核武器毁灭地球的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搅起过腥风血雨的反叛者呢。虽说他那份超厚的档案里的警戒级别是最高级,但谁会当真啊。

    有时候她想,拉戈尔·布鲁诺被现在全世界的反叛青年看做神一样,他是在行走的影子里却敢于直面罗德里戈势力的形象。他们看不起反而是巴结各方势力的罗德里戈,杰芮珂能当上首领完全是科技巨头们给她找补,说行走的影子是否和罗德里戈勾结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充分反应了新形势下人民群众对于社会问题的思考已经得到了极好的锻炼,越来越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批判性思维。众所周知,新闻媒体作为独立于政府之外的第四权,却不受其他权力的监督,是社会的一大不安定因素,一直没有较好的解决方法。

    他们所给出的理由是揭发了这一切的杰芮珂只不过是被一些真正的反叛势力利用。在伊甸园尚不成熟的年代,真正不在乎人民的反叛派系利用这一不受监督的权力,肆意地误导民众,破坏社会稳定,广大群众缺乏对抗的方法。在十分紧张的形势下,组长们都在兢兢业业稳定社会秩序之际,杰芮珂被社交平台绑架,传播未经证实的消息以吸引读者。多日为了人民群众的生活不被别有用心的谣言搅乱而做的工作,就这样功亏一篑。但在一时间裹挟了民意,又无人能制的第四权巨头面前,无力的联合政府和被绑架的行走的影子只能静等正义。好在人民群众的思辨能力大大提高,对于是非曲直看待更加全面,一定迎来社会的进步和舆论的成熟。

    奥菲莉亚的同行们找不到存在的痕迹,甚至都找不到存在的理由。但她无比清楚,自己是存在的。自己身下的床板,天花板上摇摇欲坠了十年的墙纸,墙角新出生的老鼠,隔壁夜晚传来轻微的喘息声,已经习惯了的食物,阴暗的窗格,无不在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是存在的,不必借助其他智慧生命的确认,自己无疑是存在的。有时她会迷茫,但那些记忆毫无疑问是真实的,心里隐隐作痛的角落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即使这世上再也没有别人知道这一切。

    有东西在支撑着她过下去,奥菲莉亚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又是那个梦。她觉得自己从未睡着过,可那个梦却实实在在地躺在她的脑子里,也许,那并不算是梦境,而是埋在心底的记忆,真实得过于沉重,沉重得令人难以承受。天空是种绚丽的葡萄柚粉,慢慢过渡为头顶泛白的墨水蓝,眼前两个女性,一高一矮的背影轮廓明晰。太阳渐渐升起,背影化成了黑色的剪影,在升起的火红幕墙上显得庄严无比。奥菲莉亚望着熟悉的影子,感受到清晰得令人心脏停跳的信赖、自豪与忠诚。

    她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去找拉戈尔聊聊的时候,他正翻看着一本书,装帧粗糙,上端有溢出的白胶,纸是最普通的再生纸,无可奈何地泛着黄,他被禁止使用一切电子设备,也只能是多看几本稀有的纸质书。周围有几个罪犯,出于礼貌没有过度关注他手中的事物。他告诉她在书里他能看见昏黄的灯光,巨大的LED屏幕和招牌,人潮涌动,车灯如虹,泡沫般在眼前闪过,又消失不见。无所谓幻影的铺陈,雨打在伞上的声音。

    她问拉戈尔,说为什么会私下研究核武,甚至不惜浪费组织高层的生命。他反而解释起来在明规则的社会生活中,人们却能视条法为无物。为何明规则、白纸黑字的法规,没人遵守或执法不严,而潜规则却从一而为。那就牵扯到无论是联合政府还是行走的影子,都是不能让某人坏了规矩,坏规矩的人若是集团外的,严刑峻法。即使是集团内之人心慈手软或良心发现,也必须斩立决。因此,领导和同事都吃喝嫖赌,若你不从,即使你没有以己之清登高上位之心,上级同侪们也一定对你提心吊胆,不除不能安人心。

    至于联合政府和第四权利给出的那些空话,他们熟悉舆论和规则,又有权解释这些条文,再加上千丝万缕的关系,彼此同情,反击一定是既合法又有力的。他们有两把利刃,一把叫舆论,堵民众的思维质疑;一把叫规则,堵他们的眼见为实。

    这位老叛军里的从小就在反叛一线上冲刺的老人告诫她羊是狼生存的根本,奈何狼抵抗不住眼前绵羊的诱惑,也抵抗不住生育狼崽的诱惑。这也是有道理的:我不吃,别的狼照样吃;我不生,别的狼照样生。个体狼的利益与狼群的集体利益未必一致。如果我的节制不能导致别人的节制,我的自我约束对羊群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这徒然减少自己的份额而已。至于罗德里戈和行走的影子友善共生,罗德里戈凭借权势和影响关照反叛者的部分诉求真的能够达成解决,而行走的影子也能确保只有他们“垄断”了反叛行业,这样能维持社会治安。

    所以当奥菲莉亚看到行走的影子完全解散的新闻时,她就有他会越狱的预感。今天她路过典狱长办公室的时候他是怎么跟通话中那个人说的来着,“逃的是他,我们怎么可能抓得住!”其实监狱里每个人都知道。具体是哪一天越狱的,拉戈尔·布鲁诺本人也不记得。他只记得第二天早上坐在禁闭岛最高层的观景平台俯瞰太平洋。点开餐桌上推送的新闻,一眼就看见了头条夸张的文字,行走的影子完成它的使命,将要彻底消失在时间和空间里。而后面几版对托妮莎这个被公众已经潜移默化当做真正操纵一切的阴谋者的评价在他看来好得过分,那群无冕之王居然会对这位也许是百年来曝光度最高的名媛手下留情。即使她出生在最辉煌时期的罗德里戈家,身材容貌品味样样无可挑剔,投身公益事业,平易近人,受万众崇拜。这帮捕风捉影的专家编也该编点什么出来,把神推下神坛,更何况她还有个捕风捉影的丑闻。然而没有,什么负面评价,恶意揣测,通通没有。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杰芮珂选择淡化了罗德里戈在行走的影子一事上的影响。

    拉戈尔·布鲁诺懒懒地读了一阵,眯起眼,抬头望向巨大的玻璃穹顶,耳中是隐隐的雨声,雨落进伸出建筑物外的凹槽里汇成瀑布飞流直下,冲进楼下巨大的喷泉中。行走的影子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拉戈尔也说不出是好是坏,他只能揣测它变得和夏逾清一样,但既然说行走的影子解散了,那就是地下城建好了。

    小小的机舱里,无数仪表盘安静地等待在那里,他感到熟悉而不是烦躁。送他去奥兰多大楼的飞行舱司机不停地跟他发关于改造人如何和人类争夺工作岗位,抢占资源。世界已经不一样了,不论他承不承认。他只能是觉得自己太脱离时代潮流了。他身份链里的芯片经由楼里机器人的仪器扫描,后者发出悦耳的电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