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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一)

    桃李之月,春光融融,山间一派生意盎然。活活泼泼两列杂树杂花,夹着一条淙淙小溪,依山势从容而下。溪水清可见底,偶击于石,溅起几朵小小水花,阳光明亮,水花与露出水面的石块俱闪闪发亮,仿佛飞珠溅玉。

    溪边矗立一个长袍女子,四十岁上下模样,柳眉杏眼,秀美动人,发间却已隐现银丝,面色苍白如纸。一条乌黑系腰,愈显得她骨瘦形销,弱不禁风。此时她定定凝视溪水,口中低吟:“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念至最后一句“徒令存者伤”,怔怔反复咀嚼几遍,心道:“哎,彼时对你说过的大话,诚然如你所言,只是年少无知。青春年少,一腔热血,爱深情浓,只以为死也无憾了。片刻你们化作白骨枯塚,留我孤零零一个活着,空长岁月,方知道原来活着的那个,滋味远比死了的更难受,到头来倒宁愿死的是我,或咱们当时一起去了……虚度这许多年,至今念儿也没能寻回来,你泉下有知,可会怨恨我无能?错了错了,你是何等体贴温柔的,何曾怨恨过任何人,倘若世上真有鬼魂精魄,你一点灵性尚存,兴许还会入梦宽慰我,开解我罢。只是,只是,若如此,你当真托梦给我,我也只会越难过,越自责,越恨我无能!”

    泪珠滚滚,终于落下面颊来:“如今倒是个解脱,我对不起你和念儿……万事皆空……如此也好,咱们一家人,这便可相聚了……”

    思至此处,身后远远走来一个二十五六岁女子,叫道:“师父,你果然又在这里。”长袍女子恍恍惚惚中回神,拿指尖将泪水一拭,并不回头,淡淡道:“回来了?”

    年轻女子笑道:“将回就瞧见师父的剑搁着呢,只四处不见,便猜定在这里。师父回来多会儿了?一回家便到这里,是哪株花长得好看,还是看鱼儿呢?这里的鱼儿精似鬼,可不好抓。”

    又“啊”一声:“适才集市上没见好鱼,倒是石鸡、春笋和菌子都顶新鲜,都是师父素日爱吃的,我都买了些,这便晌午啦,我就做饭去。师父想要一锅炖得烂烂的,还是拿姜酒炒了,我去打些酒来配它?”

    长袍女子摇头道:“这个不急,咱们先回去。”年轻女子应一声,长袍女子在前,她随在后,两人慢慢回转。

    长袍女子一路无话,只低头沉思,神不守舍的模样,步伐也格外迟缓。年轻女子心中颇觉怪异,师父平日虽寡言,也不至如此程度,两人多日未见,连问候关心也无半句,委实古怪,不是师父的温柔性格。只她不是甚么聪敏多思的人,既猜不出缘故,便即不想,只默默跟随。

    不多时二人回到住所,乃是一间青翠欲滴的竹舍,掩映在芬香馥郁的早春花丛里,鹅黄迎春、水红蔷薇、殷红杜鹃,或布满小院、或攀于篱上,密密匝匝挤挤挨挨,端的热闹非凡。更且建得十分精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外共五间屋子,院心一张石桌、两只石凳并一把竹椅。

    长袍女子在竹舍门外驻足,并不进去,转身对年轻女子道:“我有话与你说。”

    年轻女子更加惴惴不安,暗道:“是我做了甚事惹了师父的嫌?”长袍女子上下端详她,沉吟道:“青鱼,咱们师徒缘分,结了几年了?”年轻女子青鱼道:“自师父救了我的命,将我带回来,耐心教我从前听也不曾听过的学问本事,至十月便满五年啦,师父你怎的了?”

    长袍女子不答,只道:“走前新教的那套剑法,可学会了,出去这几日忘了不曾?练来我瞧瞧。”青鱼方知是要考较功课,心提得更高三分,讷讷应道:“没忘,就使得还不熟,总有些不通畅之处。”

    说着走开几步,自腰间抽出长剑,剑身平举,摆了个起势。长袍女子微微点头,青鱼瞥见,略略安定,再不敢分神,刷刷声动,寒星点点,银光皪皪,使出一套剑法来。

    这剑法大开大合,招招写意,青鱼又是女子中少有的身形挺拔,用来原该赏心悦目、潇洒俊逸才是,然这剑法殊为奇特,第一式起便直刺对手胸口?中位置,自身全无招架格挡之意,呆若木鸡,僵如木石。

    长袍女子皱眉道:“半寸。”青鱼心知师父是说她剑身偏移,但已不及调整,因这剑法须得一口气使完,气势不断,若猝然而止,反被剑意反噬,为自身气息所伤,练这剑法一月以来,已吃了好有七八次苦头,伤后周身筋脉酸软,尤其心口那块还会不时抽痛,实是难当。若不理会,过得一二日也会见缓,师父怜她,次次耗费内力帮她运气纾解,青鱼愈发惭愧,不愿叫师父失望,练得愈勤奋,痛时也咬牙忍受,尽力不露出令师父察觉,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学会了。

    此时心神合一,第二式出,气息骤变,仿佛木人被吹了一口活气,静动变化极为突兀,剑身高举,到像将剑当成了刀使,厉似闪电、重愈泰山,向下斜斜一劈。练招中虽击不到实处,这一剑下,落英光尘纷纷乱舞,院门铺的青石砖地上,被剑气劈开一条六七尺长的深深裂痕,露出其下乌黑泥土。

    长袍女子道:“两分!”这是说她这招未尽全力,只使了八分。第三式剑招略缓,仿佛拖泥带水一般,滞涩难行,推向对手下盘,将将落实,当即变招,第四式却是连人带剑,合身扑上,俨然便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打法,浑不顾惜自身,一往无回躅,气势惊人。

    长袍女子忽的大喝一声:“停!”纵身而起,身法轻灵,截住青鱼去势,在青鱼右肩轻轻一拍,青鱼登时劲力一泄,再难寸进,仰天便倒,坠下地来,右手握不住,长剑“哐啷“一声掉在身侧。

    长袍女子不扶她,随她自己爬起,严厉道:“你又犹豫了。反复同你说了无数遍,这招本是杀招,是宁可以命换命的招数,但有半分犹豫,便是死路一条!你吃的苦头还不够么?犹豫甚么?怕伤了自己?难不成还怕伤了敌人么?”

    青鱼不敢分辩,更不敢不回话,嗫嚅半晌,只道:“师父,我,我再多练练,你莫气恼,再予我些时日。”听她这样说,长袍女子怒气全消,惨然一笑道:“我却没有时日予你啦。”抬头望去,日头高挂,已是正午,道:“恩,怕是只有半日了。”

    青鱼叫道:“师父!你要去甚么地方么?我、我也去!我定好好练字练功,,不惹师父生气,也不给师父添麻烦,师父别丢下我!”适才剑意未尽,中途而止,虽然长袍女子及时拦住,到底受些反噬,颇为疼痛,这时一着急,竟忘了疼痛,额上冒出细细一层汗,脸涨得通红。

    长袍女子摇头道:“还有不少话说,莫傻站着了,进屋吧。我也坐着歇一歇。”青鱼瞧她面色越发不好,忙扶她进厅里坐了,自己又想去沏盏茶来给师父润喉舒气,长袍女子摆手道:“罢了,莫做这些无用的功夫,时间紧迫。”

    青鱼只得也端端正正地坐了,道:“师父有甚么吩咐尽管说,反正我是定不离开师父,师父去哪我去哪。”长袍女子摇头笑道:“傻孩子,只知道听我的话,叫你干甚便干甚,从来也不曾问过我一句。说来你既拜了我做师父,却为何从来不问我是何门何派,何故僻居此地,连我姓甚名谁也不问一句呢?我若是恶人,岂不早害了你。”

    青鱼也摇头道:“坏人又岂会救我的命、教我识字、教我厉害功夫呢?我虽然笨,也晓得师父定不是坏人,是好人,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虽然我娘死得早,在我心里,她若还活着,就是师父这样的人。”

    这话似乎触动长袍女子心神,先微笑道:“傻孩子,师父如母,你这样想我也愿意的,今日我便把前尘往事,都好好说与你听,咱们再无隐瞒。“

    “我姓史名纤凝,乃黄山派玄珠子师父的徒弟,咱们黄山派是个女冠派,里面都是女弟子,道俗杂居。我师父,也便是你师祖了,共有四个弟子,我排行第二,现任掌门钟飞英正是我三师妹。而我那大师姊,叫做徐柔惠,正是我恨不得割其喉、食其肉、寝其皮的大仇人!”

    说到最后一句,语声全变,尖锐高亢,其中激愤痛恨之情,仿佛一枚冰锥重重刺下,青鱼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啊”的一声,叫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