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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二)

    长袍女子史纤凝道:“听我说!你可知道,我原是有个儿子,大名秋忭,小名唤做念儿,他爹爹起的名字。”青鱼道:“那师公与小师弟怎的不与师父住在一处?他们去哪里了?可是与那个徐柔惠有关?”

    史纤凝恨声道:“自然是她,还有别个?那是十九年前,那一日,我与徐柔惠奉师父之命出山办事,回得晚了,归心似箭,便乘夜入山。黄山派弟子都是自小在山里长大,自不惧区区夜路,走至半途,忽然听见有人唱歌,唱得可大声了,却音调全无,难听得很。”

    她声音渐渐轻和,柔声一笑,续道:“那自然是要过去瞧一瞧是谁唱得这等难听,虽扰不着师叔伯姊妹们,扰得山间花鸟鱼虫都不得安宁,不也是大大的有干天和?我就迳去了,拨开树这么一瞧,就瞧见了我这生的冤孽,命中的克星,那就是你师公了。”

    “青鱼,你年纪小,运气也比我好,所以你不会遇见那般的人,不会如我一般,只看那么一眼,便入了魔障,心甘情愿奉献所有,从此以后,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也只能看见那一个了。其实,以徐柔惠那样高傲的性子,做出那样的事,自也有缘故,谁叫他是他,我们又都遇见了他呢?”

    青鱼又是好奇,又是心生向往:“听师父这话,想来是戏里常唱的二女争风了,既连小师弟都有了,定然赢的是师父,只不知师公是何等神仙形容呢,叫师父和那徐柔惠一见钟情,深深如许?”她与师父感情深厚,同仇敌忾,也不愿叫那徐柔惠“师伯”。

    史纤凝怔怔出神,语气如梦似幻:“他坐在溪边正唱得兴高采烈呢,近了我才听分明,唱的原是‘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有杕之杜,生于道周。彼君子兮,噬肯来游?中心好之,曷饮食之?’唉,那个荒腔走板。我心想,这乌麻麻的深夜密林,甚么人竟在此呼朋引伴的,真是荒唐,正觉好笑,他听见动静回头,我看见他的眼睛便不会动了,想起许许多多和师姐妹们偷偷传看的那些狐妖山精的话本子来,觉着这必不是人了。”

    “我小时呆得很,心里想着,嘴里竟就问了出来,他便笑了,招手道‘快来快来,尽此手中杯!’我方瞧见,他脚边还堆着六七个酒坛子。像被勾了魂一般,待我省过神来,已与徐柔惠和他坐在一处,开怀畅饮起来。”

    “那日我便知道,徐柔惠也同我一般,我与她心照不宣,她连定好的婚约都不要了,掌门之位师父本属意于我,黄山派规矩虽不禁普通弟子婚嫁,掌门人却必要入道守贞,方能心无旁骛、谨持门庭,是以我也同师父说不要啦。徐柔惠既是当时江湖有名的美人,又自来天赋不凡,本门的功夫和她家传的医术都学得毫不费力,师姊妹皆望尘莫及,自来只有别个仰视她的份,养得眼高于顶的骄傲性子。若非她家中早早予她订了亲,她也不以掌门之位为意,轮也轮不到我。”

    “以她常与我所说,世上没有配得上她的男人,家中为她千挑万选的那人不过尔尔,天却偏叫她碰上了少游,还输了给我!其实她输便输在这性子上了,我不过比她诚实,又多长了张嘴而已,心里想甚么想要甚么,便坦坦荡荡去说去做,不似她装样拿乔、惺惺作态,非要人猜度心思、双手奉上不成。可笑,可笑!哈哈!哈哈哈!”

    说至此处,史纤凝放声大笑,状极畅快,青鱼心下却担忧害怕,因史纤凝常日温和平静,绝非此刻的情志外放,倒隐有癫狂之态。史纤凝笑得几声,引动不知何处,剧烈咳嗽起来,青鱼忙抚她背,问道:“师父,可是受了风寒?咱们改日再说,我去采些药来吧。”史纤凝又咳得几声方缓过气来,自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倾出几颗小小红丸吃了,调息片刻道:“不用。”

    青鱼为转开话头,问道:“师父,少游便是师公的名字了?”史纤凝道:“少游是他的字,只我这般叫他,他却姓秋,名桂子,因他师父正是在黄山一棵桂树下捡到他。我们能相逢,也是他遨游至黄山,思及此节,便来他师父提及自己幼年被弃之处,缅怀一二。”

    青鱼叹道:“原来师公也是小小年纪便被父母丢弃啦,幸得碰上师公的师父,将他养大成人,还养得恁的出色。”史纤凝微笑道:“他的门派却古怪得很,像是什么隐世所在,在昆仑山不知哪座峰上,名字长得很,叫做靈嫮山世外林寂寞宇,门人弟子更少,代代只有寥寥一二个,皆是捡来的男婴,二十岁后方准许下山游历,并不可泄露师承来历。否则以他人物,可想门派风采能耐,又怎会在江湖上浑然寂寂无名,我从未听说呢。”

    青鱼惭愧道:“这几个字虽不知是哪几个,我怕是不认识呢。”史纤凝道:“不过我遇见你师公时,他却只有十九。”青鱼奇道:“咦?”

    史纤凝怔怔出神,轻轻道:“那日我终于大着胆子,抛开脸皮,对他表白心意,他却死活不应,只摇头叹息,说我傻。我自然不懂,只缠着他不放,定要个原由,哪怕他说对我全无情谊呢,我也绝不会放弃的。他却,他终于告诉我,他命不久矣。他生有缺陷,想来他爹娘正因此将他狠心抛弃。幼时不显,待到八九岁上,症状始现,时不时头疼欲裂,严重时竟至昏厥数日不醒。”

    “幸得他师父,乃是位不世出的奇人,武学文章天文地理巫卜数算星象医毒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殚心竭虑,翻遍典籍,施以针药,终于把他救了回来,渐渐疼得轻了。谁成想这病如跗骨之蛆,竟然无法根除,只能以药压着,挣命一般拖到十九岁,眼见又日益沉重,自忖无望活过二十,他便对师父说,想要下山去了。“

    ”一则他师父十多年来为他耗尽心血,可怜天大的能耐也救不了亲手养大的爱徒,实不愿叫他师父到了眼睁睁白发人送黑发人,徒然心碎;二则,他自被抱回养大,一日也未踏足宇外,外界诸般,只在书上见过,听师父讲过,自己猜想过。如今已然无幸,不若将这残躯余辰,付与大好江山人物,最后些些时日,尽情享受世界繁华,尝一尝佳肴,品一品美酒,才不枉来这世间一遭了。”青鱼听得荡气回肠,感同身受,眼眶就是一酸,忍不住眼泪涌出来,道:“原来师公恁的可怜,又恁的豁达。”

    史纤凝忆及此处原伤心欲绝,见青鱼哭了,反而伸手轻抚她头顶柔声道:“好孩子,无妨,世上谁人不可怜,你师公去前把想做的事情都做过了,并无遗憾。那时我便是这样说的,我鼓起勇气,问他既如此,难道便不想体会情爱滋味,人活一世,连爱人也没有过,没有两心相依、两情相悦过,不也是白活么?他坚决不肯,我便继续缠他,我瞧得出他松动了,我说绝不后悔,无需为我担忧,他若早去,我自会另寻他人再嫁!这一句,他终于又对我笑了。”

    “现想来,那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也最快活的一日。自那后,我禀明师父,与他携手同游,仿佛神仙眷侣,北至辽境渤海,南至琉球,东至东海无名小岛,西至大漠,若非察觉我有了身孕,本还要一路前行,去更西边的国度一探究竟呢。于是回转来,拜访了他结交的一个至友,还指腹为婚结了个儿女亲家,后来我将信物送回,做了背约之人。”

    青鱼惋惜道:“为甚么?师父可是不喜他家,不愿与他们结亲?”史纤凝摇头道:“他的朋友,又岂会是不堪之人?我们到得庐山,因我行动不便,便驻足寻僻静地方,建个屋子,就此长居,就是咱们现下这个了。一梁一柱,一花一草,你师公亲自安排,那时他沉疴已深,日日发作,勉力建完,便再难起身。我也已六七个月份的身孕,身体沉重,能为有限,恰徐柔惠悔婚后避人躲扰,也或许就是为了少游,我托人送信回告师门,她便来了,只道来照顾我起居。”

    “师门同吃同住十数年,脾性偶有不和之处是真,姊妹情谊却不是假的,她不遗余力照顾我,少游所服汤药,她亲手去采摘熬煮,再由我去喂,从不借机亲近表露,我以为她骄傲自矜,已然放开,心里不知道多么感激她,甚而自愧自悔,愧我恶意揣测她包怀私心,胸襟气度不如她;又悔我不该因少游之故与她疏远,辜负多年姊妹情谊。哪想人心难测,竟引狼入室!”

    青鱼手心都攥出油汗来,屏气凝神听史纤凝继续道:“怀胎十月之苦,你这小姑娘是不明白的,所幸习武之体强健,我诞下孩子之日,少游强撑着守在我床侧,握着我的手,叫我不要害怕,死生同归。生出来我兀自不敢相信,这样小一个人儿,竟让我这样的痛,看见他的第一眼却这样的辛酸快乐,我痛得大哭,见到他又忍不住欢喜,少游笑着安慰我,忽然眼睛就红了,道:“秋忭,咱们就叫他秋忭,小名念儿,愿他喜悦欢乐,不用品尝离别眼泪。’”

    “我一生,只见他哭过那一回,哪怕最后他瘦成一把枯骨,奄奄一息躺卧在榻,手指头都动不得了,他也笑嘱我莫要忘记旧日承诺,不必以他为念,带着忭儿自寻他处圆满去罢。他去了,我一再确认,只觉茫茫然天地之大,了无生趣,心里空空的,眼眶却是干的,泪水早流尽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方猛然醒悟,尚且不能就死,还有念儿,却为何不听他翻动哭嚷?忙赶到隔间一瞧,摇车里空空如也,念儿不知所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