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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李子风思来想去,不敢耽搁事情,着八百里急递将审胡贞与蒋中才的口供送去京都。

    两个县的知县都咬死不知情,但是两个县的城门当值都说是知县前天就签字盖章放行了这几辆马车的火药进城,明显有一方在撒谎。李子风只有请示陛下,才能接着查下去,二来也是为了探探陛下与京都的口风。

    “太子吩咐我们此去,要绕过岭南,不可碰见陛下派去岭南的那些人。两件事不能混为一体,岭南两个县的事,太子不知情,我等也不过问,这帮手底下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陈兄所言不错,依我看岭南两个县大堤一定是这帮人搞出来的事。我们是太傅府上养的人,中书省洪大人那些人才有这个胆。沿海四省的人,这些年也没干什么不要命的事,倒是这岭南,还真是不要命了。”

    “海兄看事情,果真有独到之处。洪尚书门下的人,误国误民,哪个不敢做?那有什么办法?人家洪尚书总领百官,三高官官他可是最大。我们这太傅,撑大了也就是个太子太傅,要权无权,就兼着个礼部,还要为太子办事。什么吃力不讨好的都他做了,捞钱捞名的都让洪尚书的人去做,我们在他手下也就只有跑腿卖力气的活儿。”

    陈锐莲,海梦之是徐太傅徐汝臻养在门下的学士,这次被悄悄派去沿海四省,就是以防万一。

    沿海四省的粮到现在都只知道去了岭南,到底在哪,谁也不知道。萧瑟回到总督府,第一件事就叫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八百里加急,将这十几万石粮食的消息传回了宫里,且此事只能让陛下知道。这是李子风意料之外的,他以为陛下既然用了萧瑟去查,那锦衣卫就不会插手,却不知道锦衣卫就参在那三千骑兵里。

    萧瑟也是找了两天才将四个锦衣卫找出来。陛下没有瞒着掌笔大监,但是其他三个大监就说不准了,又或许四大监没有明面上的那么和谐。

    岭南两个县的大堤是被人炸毁的,为什么要炸?是谁,据说是京都来的人。京都的人把两个县的大堤炸了,肯定有原因,原因就是为了发财。怎么发财,就是毁堤淹田把今年的粮食淹了,然后卖粮。既然大堤被毁,淹了田跟粮食,又从哪里来的粮食卖?从沿海四省运过来的粮食,这才是重点。他们是怎么从两百里外的沿海四省运这么多的粮食?陆地官道,那么多关卡,这么多粮不可能没有一个关卡不上报的,水路走的是长江,这两个县靠着长江,十几万石粮食,怎么也要三四条船,他们又是怎么瞒过港口还有这么多地方官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周安说的官官相护,整个江南,织造局,地方官都在为这十几万石粮食打掩护,就算有一两个像常平县和长宁县这样有一丝良知的父母官,他们都要设法拉下水,如果像两广总督郭昶坤这样滴水不进的,他们就瞒着,滴水不进的瞒着。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是这种人将官场玩于股掌之间。但是这些人,总得有个领头人,群龙无首,是吉也是祸。

    萧瑟要查的是沿海四省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件事。照目前看来,这十几万石的粮食连岭南都牵扯进来了。从两广运粮到闽浙,再从闽浙运粮到岭南出售。这中间要多少人参与才能将这十几万石粮食神鬼不知的运到岭南,所牵扯之大,恐怕一般人也不敢查。

    大到牵扯到沿海四省的两个封疆大吏,还有宫里办差的织造局,小到是岭南的两个七品的小小知县。再往大了说牵动的大夏整个江南的朝局,是大夏的根基。

    陈锐连海梦之二人比萧瑟提前一天到闽浙总督府,偷偷会见了府衙的一干人等,最后才去总督府上会见陈宏瑞。见过底下的人,他们两个才好去拿捏这个闽浙总督。两个小小的门下士子,都敢明目张胆地去拿捏一个封疆大吏,可见大夏的官场是昏聩到何等的地步。两个太傅府上养的门下士子,都能判一个封疆大吏的生死。

    “学子陈锐连。”“学子海梦之。”

    “一同见过总督大人。”

    陈宏瑞猜到这边会来人,没想到萧瑟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跟来了,还是徐汝臻府上的士子。徐太傅门下养的人,多是寒门士子,许是这位太傅在朝中豪贵多年不得施展自己的抱负,这才偏喜这些寒门士子吧。

    “两位都是徐太傅身边的人,不需多礼。有事请说吧,算时辰,这会二皇子也准备到了。”陈宏瑞心中是不屑于这些人交往的,但是自己小舅子,被他们拿捏着,自家的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逼着自己,这让他去寻死无异?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了与他们同流合污。

    太子爷猜的不错,徐汝臻在沿海四省是有些生意,但是是什么生意他也说不好。底下人做的事,底下人自己兜着。只要每年的致敬到手了,他也就管不得那么多了。但是做官那么多年他不知道的是,官场的险恶是人心最深处的险恶。

    “太子听闻今年这十几万石粮食,你们有意无意的往宫里牵扯去,扯到户部,户部上面是谁你不知道吗?还扯了中书省?中书省的长官是梁大人,梁大人无党无派,你扯上他,就能摘干净你自己了?三省六部,你是不是还想全部牵扯进来?宫里的十六部衙门你是不是也想拖下水把事情闹大,你好脱罪?”海梦之一个无官无职的太傅门前士子,都敢狗仗人势训斥朝廷的封疆大吏。

    “他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十几万石粮食早被淹了!临安县的农田被淹十几万亩,淹了这十几万石粮食怎么了?你为什么偏要扯到宫里去?中书省就说中书省,为什么还要说宫里的公公?你是怕事情不够大还是怕你家小舅子小娘子死不了?”陈锐连将手中的茶杯摔碎,怒声问道:“陈宏瑞!你到底是想做什么?他要查粮,你让他往两广去查也行,郭昶坤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你让他两对上,今年这事不就过了?为什么要招惹他?你闽浙不见十几万石粮食,两广呢?你让他去对付郭昶坤啊!”陈锐连的这些话是给陈宏瑞下的鹤顶红,就算他不肯将脏水往中书省身上泼,也不能让他把事情都供出来了。

    “天要亡我大夏,小丑挑大梁,二位也是寒门出身,一路过来见到这些灾民了吧?试问两位,是怎么做到这有眼无珠的!”陈宏瑞反过来喝道。

    “闽浙被淹,岭南两个县被淹,三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你二人就算绕开了岭南两县,能绕的过这三十万灾民吗?!天苍苍路茫茫,谁也逃不掉!你们!织造局!一个都逃不掉!”

    陈锐连海梦之二人被他气得怒道:“陈总督!别忘了是谁举荐你做的这封疆大吏!户部上面是洪大人,你的老恩师!我二人前来时,洪尚书曾说你大局之前明是非,如今正是大局,你明的什么是非?闽浙的十几万石粮食,若是被二皇子查出,整个朝野,整个江南,你可知要死多少人?百姓无官,你可知什么后果!”

    一句百姓无官,震得陈宏瑞胆颤心惊。思绪许久,陈宏瑞这才松口,瘫在椅子上,无可奈何的问道:“二位想我怎么做,直言吧。”陈陈宏瑞还想去替沿海四省与岭南两县的百姓去争一争,但是到头来,才知道自己这个堂堂大夏正二品的封疆大吏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海陈二人闻言,相视一笑,药下足,就看接下来的戏怎么演。

    “太子爷只说一句话,便是你既然提了中书省,这事就不能这样算了。中书省大人梁茂卿,无党无派,正好可以做这些事。戏台给陈大人搭好,待会见二皇子,就看陈大人怎么做这场戏了!”海梦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出闽浙总督府,往两广方向赶去。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室内掌起了灯,再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到萧瑟回到闽浙衙门。

    刘山陵跟在他身后进来,陈宏瑞起身行礼。抬头的瞬间看向刘山陵,刘山陵稍稍转移目光,没有与他对视。陈宏瑞心中叹了口气,闽浙这是彻底沦陷了,如今仅靠着二皇子这一丝清流,未必能给这条混浊的黄河带来一丝的水清。

    “奏疏我已经让锦衣卫八百里急递送了宫里,想必这两天陛下就能收到。闽浙的事我会交给北镇抚司去查,陈总督说的户部还有中书省跟宫里的公公,到时候还是直接告诉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好一些。剩下的事,我就不参和进去了。明日一早我便要南下两广,陈大人自重。”

    陈宏瑞闻言,扑通跪下,刘山陵见状紧跟着也跪了下去。

    “陈大人这是何意?”萧瑟问道。

    “殿下仁心,有些话,卑职想单独与殿下说。”陈宏瑞回道,萧瑟看了看刘山陵,后者知趣的退了下去。

    “陈大人有难言之隐?”

    “殿下!”陈宏瑞将头重重磕在地板上,瞬间泣不成声。殿下将自己交给锦衣卫,是看得起自己,是在维护自己的清明。锦衣卫办案,是直面圣上。殿下办案,要走大理寺三司会审,层层往上。

    “有人跟我说陈大人在大是大非面前,能知局势是非曲折。这是我能为陈大人做的最后的事了,大人有话,还是跟北镇抚司去说为好。”

    “殿下,卑职为民请命,恳请殿下恩准!”

    “恩准的事找陛下,找太子,我一个皇子连王爷都不是。”

    陈宏瑞再磕头求道:“恳请殿下,救沿海四省与岭南两县,乃至整个江南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萧瑟闻言,忙想抽身离去,陈宏瑞跪着用膝爬到他跟前拉住他悲声道:“殿下!大夏一十一省,沿海四高官江两省九个县,足足六千万百姓,等着一位青天老爷,来救他们,殿下难道忍心弃之不顾?”

    “那你说说他们是怎么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要怎样一位青天大老爷才能救他们?”萧瑟咬着牙,蹲下来问道。陈宏瑞松手,叩首俯身在地,缓缓说道:“岭南为炉,沿海四省为架,长江九县为火,炙烤着这数千万的百姓!剥削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名为充实国库,实则中饱私囊。两淮盐税,沿海四省船税,岭南田税,自太祖太宗以来,每年不少于两千万两的赋税。隆庆帝继承大统以来,江南赋税日以倍增。但是每年收上去的赋税,隆庆十七年两淮盐税三百七十万两,沿海四省船税四百二十三万两,岭南田税一百七十万两,总共不到一千万两。其中曲折可想而知。去年年底,国库入江南税不足六百万两。我闽浙两省所收赋税不到一百万两。但是殿下不知的事,赋税年年少,百姓却是年年苦。我浙江盛产丝绸棉麻布料,殿下此番来巡查,可见有几人穿的上这些布料做的衣服?岭南盛产柑橘,殿下可见有几人能吃的上一个橘子?所以卑职,恳请殿下,为这些百姓做主,是为天下苍生也。”

    “好一个是为天下苍生也!你陈总督任职十年,闽浙这么大事你没有上奏疏,反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才求我?我大夏两百年的基业,毁于你陈宏瑞之手!你自负清流,敢为天下先,大是大非前能做的了取舍。洪尚书举荐你任命闽浙总督,堂堂正二品封疆大吏,却做首鼠两端欺上瞒下的事!致使岭南两个县被淹,三十万百姓无家可归。自诩清流,实则唯唯诺诺但求自保!古人云志当存高远!你陈宏瑞的大志存的好!这个为天下苍生为的好!”

    “朝野上下,无不是洪党,又有太子殿下的维护,卑职纵有力挽狂澜之力,与这黄河之水中亦是杯水车薪,无济于补。洪尚书在尚书省二十余年,唯用是亲,江南之地更有买卖官位之事,卑职上疏,尚书省便被洪党拦截。亏得我是恩师弟子,才能在闽浙之地摇摆十年不倒。也因此成了他们的保护伞。”陈宏瑞一番苦心所言,萧瑟千般有气,也消了半分。

    “陈总督,你是说这些事阁下恩师也有份?”萧瑟将他拉了起来问话。

    “卑职不知,亦不可多言。洪党所为不一定是洪尚书所为,此番言语,还请殿下斟酌。沿海四省离不开殿下的护佑,我走后他们必将,此番罪员伏诛,还请殿下替罪员转告北镇抚司的人,陈宏瑞麻烦他们了。”陈锐连下的鹤顶红,出了效果,陈宏瑞果然不敢多言。

    陈宏瑞知道殿下是清流,或许还不是那个青天大老爷,或许这支清流,冲到那混浊的黄河之中甚至都不会激起任何的波澜,但是他没得选了。洪党的官员,错综复杂,贪墨国帑二十年,致使江南百姓有苦不能说,告官无处告。原来他怕的不是百姓无官,而是百姓无清官。一句为天下苍生,一个隐忍十年的闽浙总督,换一个敢为天下先的二皇子。他觉得值得,很值得。海陈二人让他将脏水泼给中书省梁茂卿,一个无党无派的老人兢兢业业为大夏呕心沥血,他下不去嘴,更下不去手,更不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他要让闽浙的官员知道,要让京都的洪党知道,要让陛下知道,逼死一个闽浙总督,逼走一个陈宏瑞,对大局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沿海四高官江九县再不出一个青天大老爷一个肯为民做主敢为天下先的清官,那江南就真的要被逼造反了。

    “太子监国,尚书省辅佐,中书省梁大人无党无派,门下省除门下长官黄门春外,其他官员早已经同流合污。宫里的织造局,瓷造局,尚衣局针工局,十万太监宫女,还有个地方的官员。这些人吃着天家的粮,干着给天下挖坟的事。这就是这十年来,罪员在闽浙见到的事,许是冰山一角。后面更多的事,还请殿下慎重斟酌。”陈宏瑞跪了下去。

    北镇抚司锦衣卫进来两人,将他带走,还有门外的刘山陵。

    “主子,该歇着了,几日不睡,明日一早还得赶路,洗个热水澡舒服舒服歇着吧。”三千帮他将雨淋湿的外衣脱去。

    “三千啊,你说陈宏瑞说的青天大老爷是谁?谁适合来做这个沿海四高官江九县的青天大老爷?”萧瑟怔怔问道,他不认为自己是这个陈宏瑞说的青天大老爷。

    “这天下,能做得了这沿海四高官江九县的青天大老爷,管着六个省的人,除了三省,就只有陛下了。主子还不明白?陛下不愿意做这六省的青天大老爷,这天底下就没人能做得了了。陈宏瑞其心可诛,这是在逼着你做事呢。”三千整理着衣服说道。

    萧瑟笑了笑,轻声骂道:“你这狗奴才,以为我不知道吗?跑这来训你主子,活腻歪了?”

    “主子说的是,主子啥都明明白白的,奴才的多嘴了。”

    “话虽如此,但是陈宏瑞的话也没有错。江南的贪墨已经到了官逼民反的临界点。这帮人要是再不知道收敛一点,这一次是陈宏瑞死活不说,下一次可就没人能护着他们了。”萧瑟自言道,自己泡进了热水里。

    陈宏瑞护着这帮人,这帮人却逼着陈宏瑞在萧瑟面前说了这样一番话,谁也没讨着好处。锦衣卫压着陈宏瑞刘山陵二人入京,谁也没想到闽浙的事,一个陈宏瑞就过去了,那闽浙十几万石粮食的事,奏疏之中一笔未题。

    萧瑟接着南下两广,两广之地山水皆有,良田亦有。陛下对萧瑟说的是沿海三省缺了十几万石粮食,但是萧瑟在闽浙就查到了单单闽浙就少了十几万石了。这两广的水看似波澜无惊,实则底下是暗潮汹涌皆俱。

    郭昶坤在两广也有七八年,跟他的恩师一个性子,做官只认死理这一套。在两广滴水不进,下面的人也懒得要怎样拿捏他。底下的人瞒着总督做了那么多事,郭昶坤却是半点不知,报上去也顶多是治一个失察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