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风中独 »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工部尚书何茂文领旨,翌日一早便赶着去岭南,给李子风宣旨。吏部这边洪承绶也没闲着,今年岭南要出大事了。礼部的徐汝臻一早上朝就请旨要去沿海四省,陛下问他做什么去,徐汝臻说是去替陛下收今年的船税,以充国库还有镇北侯今年冬天的军饷。陛下准了。

    今年的三省的长官,隆庆帝觉得年底前可以换一换了,尚书省的洪武也七十多了,但是老话说衣是新衣好,人是旧人好,隆庆帝犯了难。中书省的梁茂卿五十多了,在朝中无党无派,是干实事的人,这个人不能换。门下省一直由翰林院几个大学士看着,自从门下高官官黄门春开春的时候就抱病养身在老家,这门下省就一直悬着,黄门春今日在老家上的奏疏刚到案前,是掌印大监萧何日呈上来的,也就是说这份奏疏没有经过尚书省。

    隆庆帝早朝的时候没拿这件事说,是不能说,也不敢说。黄门春在门下省也有三十年了,比洪武在的时间还长。陛下继任大统二十七年,黄门春在门下省做侍中有三十年,是先帝当年在位升的官职,三省的长官,也就只有黄门春算是两朝元老,今年也八十了。

    “你说今年三省六部,这一些些个人,朕要把谁换下去好?”隆庆帝言道,身边时服侍他的起居太监,无名无权,也就这样的人敢听隆庆帝说这样的话。

    “黄门春今年八十了。”起居太监随口说道,隆庆帝笑了笑,用手指着他道:“满朝都觉得黄门春该下台了,就连你也不跟朕说真话。”

    “陛下觉得,黄门春还能回来?都八十了,开春抱病在老家养身子,也半年了,从四川过来,又不能走快,也要一个月了。这人到了这岁数,一路颠簸,到了京都又要涉进这浑水里,陛下觉得黄门春还行吗?”

    “何日也说不行,你也说不行,他是不是找你说过?”隆庆帝笑着问道,起居太监也跟着笑了笑说道:“奴婢哪敢,掌印大监的眼光,奴婢碰巧的。”

    “你去看看朕从朝上带下来的那份奏疏,何年亲自呈上来的,他也没看过,你瞧瞧。”起居太监放下手中的工作,去案上拿起那份奏疏。

    “黄门春写的。”隆庆帝提醒道。

    奏疏上写道:帝御四极二十有七载,三省六部各司其职。帝继大统二十七年,隆庆三年,洪入尚书任尚书令,掌四海之事。隆庆十三年,陈宏瑞受举任闽浙总督,洪党贪婪愈盛,闽浙民不聊生。同年,臣建中书令举郭昶坤任两广总督,牵制洪党。次年刘山陵入浙江任府台,浙江丝绸国库十之入六。

    隆庆二十七年春,臣请旨养病,至秋,于川闻岭南水灾,两县受难,于心不忍。

    洪党贪墨之年久,陛下耳聋之日深。岭南之事,臣闻郭总督来信,沿海四省起之,岭南而终。臣奏请陛下,沿海四省可令二皇子彻查,追究到底,岭南两县可用文信侯彻查,严惩不贷。臣涕零陛下圣恩,江南之地苦矣,洪党之疫已入骨髓,如不重治,江南不保。江南不保,累及云贵,云贵不保,祸及四川,四川不保,殃及陕甘,至此大夏无寸土可保矣。

    老臣年迈,身死不足撼洪。今闻二皇子治沿海四省,文信侯救岭南两县,臣尤有热血,甘洒大夏之国土,原以星火,以燎原洪党。

    整篇奏疏,没有说洪武的一丝不是。都在痛心江南,如今这位老人还想以热血抛洒国土,这份奏疏,隆庆帝怎敢给洪武看到?

    “黄大人有星火,洪大人有长江之水。陛下,这些人七老八十了还在争,还在斗。”起居太监看完,将奏疏扔进火盆,一把火烧了。

    “你看出这份奏疏,黄门春是什么意思了吗?”隆庆帝问道,起居太监摇摇头,说道:“奴婢要是有这些人的勾心斗角,也不至于这个年纪了,还服侍着陛下。”隆庆帝笑出声来,问道:“怎么?服侍朕,觉得委屈了?”

    “哪敢呀,陛下是万金之躯,奴婢的意思是,若是有这些人的勾心斗角,奴婢就帮陛下去对付这些人了,只可惜,奴婢无能,只能服侍陛下,不能担君忧。”

    “这宫里,也就你敢跟朕这么说话了。四大监不敢,文武百官不敢,独独一个敢说朕耳聋的,都八十了,这些话是实话,他说的朕又岂是不知?江南赋税之重,在沿海四省与两淮,今年倒好,岭南淹了两个县,闽浙抓了一个总督一个府台,还缺了十几万石粮食,黄门春说的不错。江南不保,大夏寸土难保了。”隆庆帝躺了下来,起居太监问道:“陛下今年要动尚书省?”

    “朕谁也不动,让他们猜去。”隆庆帝说完,打起呼来,起居太监也退了下去,换萧何日服侍着。这一觉,隆庆帝睡到下午才醒来。

    北镇抚司锦衣卫来报,闽浙总督陈宏瑞,浙江府台刘山陵已押解到京,正关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

    “何年,二皇子送来的奏疏,谁看过?”隆庆帝问道,萧何年是掌笔大监,总管北镇抚司,这次押解陈宏瑞刘山陵入京的便是锦衣卫的人。

    “回陛下,下面的说在京都二十里外,有人拿着太子殿下的令牌,要接手此次押运,奴婢手下的人不肯,就耽误了一会功夫,这才下午才到京都。二皇子的奏疏没有经过尚书省,直接呈给陛下,无人看过。”萧何年提了一嘴太子,隆庆帝心里明白,就算奏疏上没有太子,这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谁去拦的马车?北镇抚司的钦犯,也有人不怕死?朕还活着呢!你也该回去管管这帮人了,北镇抚司的马车,哪个不长眼的敢拦着,都给朕拿下诏狱里呆着去!”隆庆帝拿过奏疏,是陈宏瑞的供词。说是供词,却没有画押,也只有二皇子一个人的签字,也就是说陈宏瑞不是审的,这些事是他交代的。

    闽浙每年钦点,居然没有户部的人参与?中书侍郎拿着公文去配合宫里的监管钦点,这就匪夷所思了。

    “中书令梁茂卿,几时有越过尚书省的权利了?户部这些年一直由洪武兼职,年前又兼了吏部,你去告诉声洪武,让他把吏部的差事还给洪承绶,户部的事也该管管了。闽浙每年钦点,为什么户部的人没有去,而是中书侍郎拿着梁茂卿的公文去?你去!帮朕把洪武梁茂卿请进宫来!萧何日也叫来!”

    “陛下,那北镇抚司押来的那两人?”

    “诏狱里呆着!没有朕的旨喻,谁也不能去看!”

    萧何年起身去办事,隆庆帝握着奏疏看了又看。

    “爹!锦衣卫押着陈宏瑞刘山陵入宫了。”洪承绶急道,洪武听着小曲儿,问道:“今日去拦车的人,说了是太子殿下的人吗?”

    “说了,还亮了腰牌。”洪武闻言,惊坐而起,洪承绶紧问道:“有何不妥?”

    “备轿!”

    “爹!您这是要去哪?”洪承绶问道,洪武起身,问道:“我让你怎么做的?!啊!我让你派派太子的人去,你让他们亮腰牌做什么?你是在找死!在找死!”洪武两只眼睛瞪得洪承绶心惊。“亮了腰牌,这事陛下就会怀疑,也只是怀疑!这事牵扯到储君,陛下的儿子!大夏的事只有洪家的人可以顶!没有萧家的人自己顶的!”

    “那您现在是要进宫?爹!陛下怀疑太子,但也没有证据是说我们啊!您老歇着,我去打探打探。”洪承绶言罢,刚转身要出门,门外来了宫里的公公,急召洪武入宫。洪承绶楞在原地,这场风雨,要来了。

    “萧家的事只有我洪家能顶,没有说萧家的人自己顶的。你顶不了,只有我!只有我洪武能替萧家挡下这些!”洪武骂道,下人扶着他进轿入宫。

    梁茂卿这边,也有人宣召入宫,两个三省的长官在宫门前碰了面,二老相视,两两无言。萧何年还未南下,他说处理好今年要卖出海外的瓷器与丝绸就南下,听到隆庆帝有召,便也赶来,与二老在殿前相遇。

    三人一同进殿,叩见圣上。

    “洪老,闽浙总督是你的学生,待会去诏狱见见吧。”隆庆帝说道,看了看梁茂卿,问道:“中书省,为什么要插手闽浙每年钦点的差事?梁爱卿,说说吧。”

    陈宏瑞的供词,只说了闽浙钦点的事,十几万石粮食却缄口不提,但是私下却告诉了萧瑟,萧瑟奏疏里没有,但是陛下知道,萧瑟是在等他的口信。接下来的两广,郭昶坤是总督,他是中书令梁茂卿的学生,两广欺上瞒下,事情不必闽浙的好查,要怎么查,这次送来的陈宏瑞就是想向隆庆帝要个准信。是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还是怎样。

    “回陛下,户部一直是洪老兼差,闽浙的事臣也听过,听说是臣的部下中书侍郎拿着公文去钦点的,但是臣从未下过公文,让他到闽浙去代替户部钦点国帑,即便臣下过公文也需要陛下同意盖章,才可执行。”

    “梁大人的话,是陛下下的旨意让中书侍郎去的?”萧何年问道。梁茂卿跪地直言不敢,又道:“公文需要玉玺印章才生效,如今看来,那道公文是有印章的,否则闽浙那么多的官员,怎能瞒得过去。”

    萧何日闻言跪了下去,没有说话,他是掌印大监,陛下所有的印章,包括国玺都是他在掌管。

    “那个中书侍郎如今在何处,找来问话吧。”洪武轻声说道,梁茂卿回道:“臣听闻此事时,已经着人去查,此人在回京都的路上途径岭南遭遇山匪,命丧途中。”

    巧合?还是预谋?隆庆帝一怔,一个中书侍郎死在回京途中,这么久都没有上报,里面有事情。大夏的山匪何时这么猖獗?一个四品官员说杀就杀,到底什么山匪胆子这么大,往年入京赶考的书生,这些山匪都不敢动手,为何一个正四品的中书侍郎说杀就杀?猫腻!有人玩猫腻!

    “什么山匪这么猖獗?官府没有派兵去剿吗?”洪武急问道,梁茂卿回道:“岭南知州,已经派人剿了,共七十六人,已全部正法。”

    杀人灭口,再将杀人灭口的绳之于法!好手段!隆庆帝听着两人的一问一答。

    “岭南多有绿林,也未曾想到他们竟敢诛杀朝廷命官,臣有失察之罪,还请陛下降罪。”洪武起身跪地说道,梁茂卿也紧跪了下去。

    死了一个中书侍郎,这事追究不了了。这些人都是好手段,欺君罔上,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一个中书侍郎,死了就死了,隆庆帝相信如果哪天自己阻碍了他们,恐怕刀子他们都敢架到自己的脖子上来。那道公文上的印章是谁盖的,谁也说不清楚。萧何日不说,是不知道还是隐瞒,隆庆帝不敢说。四大监一直都是忠于陛下的,但是自从萧瑟留京,东宫封了太子,这四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机了。这是隆庆帝自己造成的,也是他希望的。

    一个中书侍郎拿着公文代替户部钦点国帑,闽浙就缺了十几万石粮。这些粮食流到哪里了,二皇子奏疏上也没写,他是想查下去,但是牵连颇大,所以就将陈宏瑞送来京都,探口风和揣摩一下陛下的意思。谁盖的章,谁就是这十几万石粮食不见的主谋!就是岭南两个县百姓的凶手!更是大夏基业的炸药!现在岭南两个知县咬住了嘴,闽浙总督与浙江府台也死了心的不说,就剩下岭南织造局那个宁五方了。

    “都起来吧。”隆庆帝开口说道,这场戏就这样散了,也只能这样散。“萧何日,瓷造局与针工局的事交给下面的人去盯着,今夜你就启程,给朕瞧瞧岭南的织造局在做什么。洪老,吏部的事你也别管了,还是先顾好户部吧。梁爱卿,两广总督是你的学生,朕的儿子如今也到了两广了,该交代的事,也请你写一封信,不要让朕的儿子难做!沿海四省今年的事一定要弄清楚,赋税年年少,百姓年年苦!到底是谁!还有岭南,两个县的大堤,朕让何茂文去了,也叫了萧何日今夜就启程。沿海四省徐汝臻去了,说是替朕收今年的船税!大雨毁了几千艘船!他偏偏这时候请旨去收船税!都以为朕是聋的?是瞎的?”龙庭大怒,三人跪在地上,脸都贴着地板了。

    “黄门春给朕上了一道疏,你们知道说的是什么吗?他骂朕是聋的!骂朕听不到江南百姓的声音!江南赋税之重,沿海四省的赋税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他骂朕听不到江南百姓的哀嚎!他说朕连江南都保不了,接下来就是大夏寸土不保!朕要做亡国之君啊!”萧何年闻言也跪了下去,四人不敢说话,匍匐在地。

    “今年赈灾,拨出去的五百万两,有三百万两是从朕的内务拨出去的!国库没钱了!洪武!你这个户部怎么当的?江南赋税太祖年间年收两千万两,江南的百姓还富庶有余。先帝在位,每年也有上千万两。朕继大统以来,江南赋税朕是年年减年年少,百姓是年年苦,今年要造反了!造反了!长江九县,沿海四省要造反了!”隆庆帝气呼呼的说道,句句诛心。

    隆庆帝说完这些,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叫道:“何日何年,把两位大人扶起来,一个七十多了,一个也五十六了,跪久了待会宫门都走不出去了。”两位大监起身将二人扶起,洪武坐在墩上,梁茂卿站在一旁。

    “梁爱卿你也别羡慕洪老可以做这,再干几年,大夏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就该你坐着了。”隆庆帝又道,梁茂卿只说不敢。

    “骂也骂了,朕也被骂了。过几日黄门春就会到京,到时候你们三就商量着今年这个冬天怎么过吧。岭南不能冻死饿死人,这是第一条。明年开春,岭南两个县的秧苗要赶紧插下去,还有沿海四省的被淹的农田也要赶在开春能插上秧苗,明年的秋天就不会饿死人了,这是第二条。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镇北侯在北边打着苦战,这个冬天的军饷还未凑齐给他送去,朕的内务也不是大夏的国库,为了给你们赈灾,朕已经拿出来三百万两,北边的军需,你们要赶紧想办法送去!”

    二人退下,隆庆帝伸手将案前的笔架摔在地上。“逼到朕的跟前!朕还要求他们!朕这个皇帝做的这么窝囊!若是先帝,若是太祖太宗,这帮人哪个敢这样做!欺朕羸弱!欺朕羸弱!”

    起居太监上前扶着隆庆帝坐下,言道:“陛下宽心,武信侯离京,咱就留他们多蹦跶几日。洪党年久,若要根除也非一日之功,梁茂卿被削了手脚,不能伸张,黄门春既然回来了,就让他们三斗去先,咱等武信侯回京。”

    “满朝文武,武信侯也被掣肘。离京时还要装疯,才能替两个儿子争了一个侯爵位。侯府满门忠义,对大夏对萧家都是义胆忠肝。朕想赏他点什么,都要看这帮人的脸色!说什么拥兵自重,讲什么社稷江山,都是些伪君子!满嘴仁义道德,却做猪狗之事!”

    “老侯爷在北阳出了事,失了联系,陛下担心,武信侯更担心,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真是如老侯爷说的,大夏如今真的是危急存亡之秋矣,那朝中确实要换一批人了。文信侯陛下当年保下来的,如今岭南天气日夜下雨,奴婢真怕文信侯受不了那风雨,折在了岭南,那就是陛下对不起武信侯了。”起居太监说道,隆庆帝稍稍平静,才说道:“老侯爷朕保不了,文信侯朕若还不替武信侯看住,那朕这个位置就让他们坐好了!”

    “陛下不可自弃,如今江南之地,二皇子与文信侯打开了这个缺口,就该把毒疮剜了,然后再上药,以求根治了。陛下这时候可不能做前功尽弃的事,武信侯凯旋还等着陛下去迎接呢!”

    “朕知道,你呀,事情看的门清,就是不肯接这掌印的职,朕也有愧于你啊。”隆庆帝看着个起居太监,心里不是滋味。

    “陛下又拿老奴说笑了,坐那位置,您瞧萧何日,整日提心吊胆的,倒不如奴婢自在,还能贴身服侍陛下。”

    “你去吧,萧何月应该把香配好了,你即刻送去岭南,也顺道替朕暗中观察,千万不能让文信侯出了事,否则朕就无颜以对李家了。不说老侯爷回来,朕这就下九泉,向老夫人认罪去了。”

    起居太监叩首领旨,也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