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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京都该派出去的,都出去了。一些在路上,一些已经开始做事了。

    李子风从萧瑟那边借调来的锦衣卫,也到了岭南,第一件事就是将宁五方抓进县衙牢房里。蒋中才与胡贞又多了一个伴儿。

    “宁公公也进来了?”蒋中才讥道,宁五方戴着镣铐,在二人旁边的牢房独自关押。宁五方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生的俊俏,个子也高,一副人见尤怜的模样,他盯着胡贞,没有理会蒋中才。胡贞自顾发着呆,两眼无神的望着牢笼外,不知是不是觉得愧对宁五方,还是怎样,不敢去看宁五方。

    “胡大人,听说咱家是你供出来的?”宁五方阴阳怪气的问道,胡贞转身换个方向继续发呆。

    “你把我牵扯进来作甚?外面的事少了我,谁也救不了你们两个!自作聪明,胡贞!你看着老子!”宁五方喝道,双手抓着牢笼两根大柱子,恶狠狠的模样,却让人看不出来他是不是恨胡贞供了他出来,还是怎样。

    “你个死太监!什么老子老子!半条身子的主儿!也配称老子!”蒋中才起了劲。胡贞闻言,喝道:“蒋大人!够了!”蒋中才一愣,问道:“胡大人,没看到我这是帮你吗?这阉人,在外面咱敬他几分,如今都在这牢笼里,还怕了他不成?”

    “够了!”胡贞怒目盯着蒋中才喝道,蒋中才一焉了下去,看了看对面的宁五方,没再说话。

    “胡贞!你个王八蛋!老子费尽心思,你居然把老子拉进来,是想我陪你一起死吗?胡贞!说话!”宁五方继续喊道,胡贞没有理他,宁五方气急败坏的捶了几下柱子,骂道:“我跟你说你死不了!谁他妈想要你死,只要我保着你就死不了!你他妈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把我拉进来?你想死,还由不得你!”

    “宁......”胡贞突然说道,后面公公两字生生卡在喉咙里,没有叫出来。“外面想要杀你的人,不会让你活到掌印大监来的,你就好好待着,有什么话就等李大人和萧公公来了再说吧”

    宁五方一愣,想了一下,忽然哭了出来。胡贞在护着他,没有害他。这么大的事,自己这个织造局监管,那些人肯定不会让他活着,只有在这狱中,才没人能拿他怎样。胡贞做了,却不说,宁五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你这样做,为什么不跟我说?你相信那个文信侯?你既然,既然这么为......为大局着想,你就该跟我说。”宁五方到嘴的话,没有说出来,把我,说成是大局。胡贞是为了他能活下去,才在文信侯面前供了他的名字。

    “我跟你说什么?跟你说你就不拿自己的命去赌了吗?等萧公公来把罪责往自己身上顶就完事了?”胡贞问道,宁五方哑口无言,不知怎么说。只要自己熬到干爹来,事情往自己身上一扯,胡贞一定会被放出去的。这样一来,岭南的事有了人去抵命,胡贞就能活下去。

    胡贞想他能活着,他想胡贞不死。

    宁五方静了下来,自己做到床上,泪水不住的往下流,心里骂了几声自己,自己不该不信胡贞。蒋中才愣在一边,不知这两人是气还是恨,就这么都安静下来。

    胡贞今年四十了,家里除了个老母亲,也没了别人,在他被抓进监狱宁五方就安排了人去照顾他的老母亲,想着自己拿命去填岭南这个坑,胡贞就会没事。谁知道没过几天,自己也被锦衣卫的人抓了进来。

    他气急败坏的质问胡贞,为什么要拉着他死,他以为胡贞是想脱罪,才供出来的他,谁知道,胡贞不是自保,而是为了保护宁五方,才供出来的宁五方。宁五方是掌印大监的人,是宫里出来的人,没有宫里的旨意,没人会把他怎样,但若是在外面,那些人要是狗急跳墙,宁五方绝对活不到萧何日赶来。

    “你知道这样,你就必死无疑了吗?”许久,宁五方才轻声问道,胡贞终于不在板着脸,有了一丝笑容,说道:“知道,我觉得值得。”

    宁五方才止住的泪水又哗啦啦的往下流。胡贞的意思很明确,你活着,我就能义无反顾地去替你死。

    一个七品知县,一个宫里的太监,这样的情谊,世俗的偏见,人言的可畏,都是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利刃。

    何茂文查河道衙门,河道衙门的监管也是宫里派来的太监,不过他与宁五方不同,他是萧何从的人。

    “该说的都说了,咱家给宫里的奏疏,也是这样说,上头没说让咱家怎么做,何大人是要定咱家的罪了?”河道衙门的监管,姓王,是掌剑大监萧何从派来岭南河道衙门的监管。宫里的人,自然有宫里十六衙门的人去管,何茂文不敢动他。

    “王公公是掌剑大监的人,又是宫里出来替陛下办差,我怎么会定罪于公公。只是我奉陛下的旨意,彻查岭南河道衙门,公公是河道衙门的监管,我也例行问个话罢了,公公既然这样说了,那就算了,不问了不问了。”何茂文的话摸棱两可,王和源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何大人是说我王和源仗着上面有人,不配合你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宫里我也送了奏疏!何茂文!你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这事情也是你能办的?!”王和源刷的站起来,指着何茂文问道。

    何茂文虽说是拿着旨意办差,但是这旨意叫查的是河道衙门,可没说要查宫里的监管,何茂文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京官做了这么久,多少也会揣摩些圣意。“王公公说笑了,陛下的旨意该查的查,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虽然这道旨意是下给文信侯的,但是陛下指着名让我来宣旨,公公觉得陛下的意思是什么?两个县的大堤被毁,公公是河道衙门的监管,难道一点也不知情?来人啊!”何茂文惊堂木啪的一声摔在案上,王和源一惊,骂道:“何茂文!你敢动我?掌剑大人定不饶你!”

    “王公公,你可知道你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炸堤的事,难道是掌剑大监吩咐下来的?”何茂文笑道,王和源一愣,急道:“我没说!何茂文!你不要胡说!”王和源知道何茂文要扯到四大监去了,只要这样,这事情才能让查的人畏首畏尾,然后不了了之。

    “来人!让王公公画押!关进大牢!”何茂文喝道,这份供词,真的作假,假的当真,何茂文冒着天大的胆子,就这样递了上去。工部的何茂文,尚书省下的工部。

    王和源在常平县被关,长宁县的县大牢关着胡贞蒋中才于宁五方。两个县的知县,河道衙门监管,织造局的太监,都被抓了起来,剩下还有哪些人,还要一步一步去查。何茂文不是查是在掩,只有李子风才是真正想查个水落石出的人。

    “这雨稀稀拉拉下了快一个月了,大公子的身子时好时坏,这都来岭南这么久了,事也没查到,大公子,要不跟陛下请个旨,咱回京去养着吧?”长信伤好的差不多了,见不得李子风受苦,这岭南气寒,李子风在这里半个月,要不是有二皇子定时送来的那剂药,铁定熬不过来了。

    “陛下交代的事,还没办好,回去你是想害死小公子还是想害死老侯爷?”子木端上药,听到长信的话忍不住呵斥了一句,长信急道:“我谁也不想害,你不一样,你常年跟在老侯爷身边,没跟过大公子,你不知道大公子的身子,当然这样说了。”

    “长信。”李子风喊道,长信住了嘴,李子风看着他,自己也委屈,但是就算自己是个病秧子,那也是李家的病秧子,李家没有真正的病秧子!“木叔怎么不知道?你起不了床的这些日子,不都是木叔照顾我,还要照顾你。木叔天天给你端药喂汤,你瞎还是怎么着?府上木叔辈分也比你大,你怎么说话的。”

    “大公子言重了,这是我该做的。”

    李子风闻言,一笑,不说话,喝了口药。有哪个侯府贴身侍从,亲自喂药喂汤的伺候过一个晚辈?长信木讷,李子风看在眼里。这不是子木该做的,也是他该做的。

    “快了,就快回京了,一会把胡贞给我带来,我再审一次。”李子风喝完药轻声说道,长信急道:“大公子,这胡贞第一次都不肯说,第二次就肯说了?那榆木脑袋,我看翘都未必能翘的开他嘴巴。”

    “你也差不大哪儿去,一样的榆木。”李子风笑道,子木去带胡贞。

    不一会,胡贞就被带到屋内,胡贞看了看,笑道:“大人既然是审犯人,怎么没有记事主簿?大夏没有私审犯人的前例,私自审犯,罪犯说的口供不能作为上奏朝廷的证据。”

    “谁说我是审你了?”李子风裹着裘衣,手中多了一个小火炉,这些天他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

    “我替你办了事,你就这样报答我?”李子风上前两步问到跪在地上的胡贞,胡贞一愣,反问道:“不知大人替罪员办了什么事?罪员乃代罪之身,如何能报答大人?”

    “织造局的宁五方,我应了你的求,废了好大心思才从二皇子那里借调来锦衣卫,把他关进了大牢,你说要不要谢我?”李子风笑道,胡贞笑了笑,心想这文信侯哪里是传言的那样。

    “你看似随口提的一句,但是那日你沉默那么久才说了这么一句话,织造局的宁公公。我特地去查了,你就一个老母,没娶妻,跟这宁公公来往却是不少。我就想着一个知县,老是往织造局跑,去找一个太监,这说不过去。下面还说你胡大人连青楼都没去过,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怎么就能忍得住?”后面这句话,是李子风俯身轻轻在他耳边说的。“如今人我是给你保住了,能保多久,就看你知道多少了。”

    胡贞磕头叩首,先道:“罪员谢过大人。”

    “隆庆二十七年开春,门下省的长官抱病请旨养病后,京都来人勘察岭南长江九县的大堤,过了端午,户部的人又勘察常平长宁两个县的稻谷,是个丰年。罪员当时陪同在一旁,听那些大人说沿海四省今年也是个丰年,足以养活四省百姓还有余粮。我说了一句今年长宁县的粮食也足以养活自己,按目前来看,还能余粮七八万石。我心想着七八万石的粮食,即便明年粮产少了,这些余粮也够长宁过一个冬天了。接着一个户部的大人说今年长宁能顾好自己就算不错了,让我不要多嘴。接下来便是这些人运了几车火药进城,接下就是炸堤淹田,在今年的第一场风雨,毁了两县大堤。他们以为沿海四省的粮食,如果余粮卖到这里,刚刚好度过这个灾年。可是想不到的是沿海四省也糟了水灾,淹了二十万亩的良田,原本的粮少了一半,这些人知道情况不妙,都在准备退路。这事情,岭南到我这儿,到织造局那儿,也该停了,也就查不到他们。如果我想得不错,河道衙门也抓了无关紧要的人吧?沿海四省的陈宏瑞,浙江府台刘山陵,陈宏瑞是替罪的羊,刘山陵上下其手,该杀!岭南出了事,他们知道兜不住,十几万石粮食又不舍撒手,全部存在常平县的大户霍员外的家里。这个姓霍的,是个商人,白手起家,倒卖粮食很有一手。这几年姓霍的勾结官府,生意越做越大,十几万石粮食也就只有他那里放得下。”

    “霍什么?你给个准信,到时候抓不了人,宁五方我也保不住。”

    “不知,只知道是常平县的大户,每次我接触的人都说是霍老板。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大人保住宁五方,宁五方有大人想要的,但是罪员还是希望大人不要逼他。”

    “我知道,宫里来的人,嘴也比外面的人严,我看在你份上,不逼他。但是他要给我想要的才好说,北镇抚司的人不比我这么好说。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宫里的掌印大监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知道宁五方是掌印大监的干儿子。但是这些事,不是掌印大监能保得了宁五方的。我猜的不错的话,萧何日是奉旨来杀宁五方,就看他于宁五方这父子关系如何了。”李子风言道,这个男人七品知县,能保全自己爱的人,只能用性命,可能性命都保不了。

    胡贞也知道,自己只能尽力了。能保宁五方的只有这个文信侯了。

    “带宁五方到这里来。”李子风说道,又将胡贞差人把他押到内屋,胡贞知道,李子风是想让他看看自己豁出去性命要保的人到底值不值。

    “你在狱中说值得,我就让你看看值不值。”李子风说道,不一会,宁五方被带到,手上的镣铐已经磨得手腕发红,宫里的果然是娇生惯养。

    “李侯爷!别以为你差来锦衣卫就能拿我怎样!我是宫里出来的人,没有宫里的旨意,谁也动不了我!”宁五方拒绝下跪。

    “好一个宁公公,现在还想着宫里的人能保你?如你所愿,掌印大监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李子风顿了顿再道:“是奉旨来杀你的!”宁五方一愣,喊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有人要保你,舍了性命也要保你,若非如此,我也不想饶了你,脏了县衙门的大牢!说!”李子风突然喝道:“两个县的事,到底有没有你的份儿!还是说只是胡贞信口胡诌,在污蔑你?”

    “没有!”

    “没有为什么那些人会打着织造局的脸面的进城?织造局的牌他们是怎来的?胡贞交代是你的腰牌!城门当值说拿着知县老爷盖章签字的放行条进的成,但是你别忘了,那日城门除可不止城门当值!旁边总不会也瞎吧?”李子风问道,宁五方直勾勾的看着他,说道:“我的腰牌从来都挂在身上!城门当值说了,是胡贞的放行条,与我何干?”

    “那便好,这样的话,明日本侯就差锦衣卫的人将胡贞送去北镇抚司,好好问问他,为什么要放行几辆马车的火药进城!”

    “来人!”李子风喝道,宁五方是宫里出来的,他当然知道北镇抚司衙门的厉害。没有一个人能全着从北镇抚司出来,活着的也很少。北镇抚司打死的官,没有四品下的。

    “文信侯!陛下让你严查!不是让你严刑!”

    “宁五方!你哪只眼瞧见我用刑了?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胡贞保你,不要命的保你,你还想他怎样?逼着我送他去北镇抚司的诏狱吗?”李子风说完,扯着喉咙咳了几下。

    “胡大人在哪?你的人带他去哪了?我要见他!他安然无恙我才告诉你。”宁五方终于松口,李子风笑了一下,真是一对多情汉子。

    李子风朝后面招招手,示意长信将胡贞带出来。见到胡贞的那一刻,宁五方憋着许久的泪水终于哭了出来。“李侯,你不逼他,是我逼他,好手段。”胡贞开口说道。

    “不得已而为之。”李子风笑道。李子风知道只有胡贞才能逼宁五方,那些诏狱的刑罚对他都没用,就像如今的李子风,如果让他出卖萧瑟,他可能也做不到。胡贞对宁五方的感情,宁五方对胡贞的情谊,不能用生死衡量的。

    “说吧宁公公,趁我没反悔前。你能受得了北镇抚司的刑具,胡大人可未必,活着进去,能活着出来的能有几人?锦衣卫打死的官员可都没有四品以下的,胡大人一个七品知县,宁公公若是以此为豪,认为胡大人能与四品官相提并论的话,那也是他的荣幸。”李子风拿捏到点,这点刚好的宁五方松嘴的点。

    “你想知道什么?”宁五方开口问道,眼睛看着胡贞。

    “那些人说是你织造局的人,宁公公怎么看?他们打着织造局的牌光明正大的运着几车火药进城,炸了两个县的大堤,两个县的大堤啊!公公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还有常平县的霍老板是谁?”这两点是李子风弄不清楚的,为什么那些人敢打着织造局的牌进城?

    “却是是织造局的人,拿着的也是我的腰牌。至于李大人说的霍老板,我也只知道是霍老板而已。”宁五方说道,李子风一笑,问道:“宁公公若是只知道这些,我留着你留着胡贞也没什么用处了。”

    “他们是织造局新进的几个下属,那日运进城的火药我不知情。常平县霍老板,李大人可以从字上去找这个人,常平县成武大街香油铺,说雨天打油,漏不漏雨,那掌柜的就会领你去见霍老板,他的名字我确实不知,李大人还请高抬贵手。”宁五方说道,李子风得到了这个消息,也算满足了。“宁公公海涵,在下失礼了。再告诉宁公公一个消息,掌印大人来的路上了。陛下的旨意是让他杀了你。”宁五方一愣,李子风又笑道:“不过掌印大监疼你这个干儿子,向陛下求了情,你织造局的局他亲自来查,还请宁公公一五一十的告诉掌印大监,胡贞胡知县我会帮你照料好的。”

    胡贞一愣,自己从这里就掉进去了李子风设的局。

    “小侯爷好手段,朝中都说小侯爷比不了小公子,我看小侯爷比小公子,绰绰有余!”胡贞气道。

    “胡大人,我也不得已。掌印大监要查织造局,是陛下的旨意,我只能在他来之前先下手为强了。织造局的人自己运火药谎称是生丝,好大胆子。但是那批人是新来的下人,这样宁公公最多也就治一个失察之罪。胡知县可否满意?”李子风笑问胡贞。

    胡贞一笑,还没走出他的局,不过这也很好了,宁五方保住了。“罪员谢过侯爷。”胡贞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宁五方赶紧上前,拉住胡贞。“只要我不死,你也不许死!”

    “死不了,小侯爷还需要我呢。”胡贞安慰道,宁五方看了看李子风,李子风回之一笑,宁五方浑身打了一个颤。这个人心机太重,胡贞待在他身边就想伴着一只老虎。宁五方看了看胡贞,示意他不用听李子风的话,掌印大监既然来了,那自己就有本事能救胡贞。

    “侯爷是想我回去继续做我的知县,好帮他办事。常平县的那间油铺,还得要人去查,别人去了,认生。我去才行,你放心。”胡贞言道,李子风夸道:“好聪明的胡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