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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密语

    大景元圣八年,幽州宣郡北口城。

    秋风萧瑟里的暖阳总是要比夏天的炎炎烈日要晚一些的,以至于袁翰总觉得唤醒这座城市的不是旭日东升带来的光亮而是凌冽寒风忙活一宿吹低的气温——那些街边摆摊叫卖早食的小贩个个双手拢袖缩着脖子跺脚,呼出一口白气后跟唱戏似的大声吆喝着混沌、包子、油条、豆腐脑之类的玩意,那会照在他们脸上的是各家炉灶里的火光而不是这会天上有气无力的太阳。

    袁翰走南闯北很早就知道这座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只在中原王朝北方最边缘的小城是从大乾青龙年间就开始修建的,它既是汉人抵抗胡人的最前线也是中原王朝与草原部落重要的贸易节点,不过眼下可能后者占到的比重要更大一些。

    看看城北大境门门内门外这会进出关都排着长队就明白了。马车、牛车、手推车;肩挑的,手提的、背包的;穿丝绸的、布衣的、衣不蔽体的都有,三教九流挤在一起给袁翰的感觉像是所有人都在排队下地狱,尤其是在“呼呼嗖嗖”的寒风咆哮声里,毕竟和尚们说的众生平等也得在黄泉路奈河桥上才算数,尘世里的人们还是更相信尊卑有序的......虽然这里气氛紧张了一些地方也小了一点,但是确实不像是要打仗的样子,城门两侧的这些人都希望明天后天大后天明年后年很多年这里都还能和现在一个样。

    城门守卡的士兵查得很严,倒不是说朝廷、州郡、县衙又增设了什么苛捐杂税,只是几年前那些好说话的官吏将校兵丁基本上早就死绝了,便是有那么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新调来的这支禁军队伍哪怕是最近招募的新兵也在此驻扎了近一年,可是他们完全没有向过去二三十年里同样在此驻防前辈们学习“军民一家亲”的打算,一个个手持闪亮兵刃的士卒日复一日地在伍长什长的带领下对每车货物、每个人、每个包都严格检查。一个人都得查好一会,出关的队伍又是条一眼看过去看不到头的长龙,要的时间指定是短不了。

    袁翰和几个相熟的伙计管事从街边一家卖混沌的小摊子起身回到自家车队,留守马车的伙计里分出一队对着他们躬身行礼后也去吃早饭去了。袁翰朝他们笑着点头挥手然后来到一架装着丝绸香料的马车边偷偷掀开车窗帘子把一个冒着热气的油纸包扔了进去再来到空着的车夫位子坐下。

    肚子里暖洋洋的充实感很舒服,袁翰哼哼两声舒展了一下四肢就靠着车壁闭眼假寐,他一只脚从车上耷拉下去不住地摇晃,在这侧身探首前看后看都看不着头尾的队伍中间,听着道路两侧面摊、茶馆、饭店的叫卖声,估摸着今天又出不了城了。

    袁翰双臂交叠在脑后靠着马车外壁,把望不见的城门想象是一张正在进食的大嘴,自己小声郁闷嘀咕:“这阎罗王牙口不太行啊,细嚼慢咽赶上七老八十老太太啃地瓜了......”

    “少爷,喝口热水。别着急,咱这且等呢。”幽州袁家绸缎行分行派来随行的老伙计顺着自家车队一路向前来到袁翰身边站定,双手捧着水囊递给坐在马车上斜靠着车门从金陵来的本家少爷,“看这架势咱们今天能不能出关还不一定呢。”

    “不急不急,我一点都不着急。”袁翰接过水囊懒懒散散地回应着。出城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急的呢?早几天晚几天对他来说有什么分别?只要别拖得太久把返程到家的日子给拖到明年去就好。相比于早早就去渝国草原上和那些教化未开的蛮夷打交道,现下在景国多享两天福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对于这惹人生厌日复一日的长队袁翰还真有些好奇。

    “永和九年时我到过这北口城。彼时出入关口之人较之今日仍要多出许多,却也没有让人等好几天这样的事情发生。”袁翰拔出壶口的塞子灌了一口。北方本就天气干燥,北口城又处在风口,南风北风一年四季都凌冽得很,屋子里还好,室外呆上一会就让人口干舌燥,“前些年听说北边跟咱们贸易往来不绝,归化城到居庸关道路上的商队多的时候能绵延个几十里,总不会是这么个绵延法吧。”

    “少爷您说的是二十多年前,今时不同往日了。当今皇上刚登基那头几年里又是清君侧又是平乱的,朝廷的禁军是一路从东打到西又从北打到南,虽说这些战事不像国朝初建时似的动辄就死个几万几十万人,但耐不住打得频呐,每回都是咱们幽州出人出兵又出钱。建业七年以后好容易是消停了几年,让咱们这些个走南闯北的喘了口气,可刚觉得能消停了、各自能过好各自的小日子了,这打建业十年起朝廷为了收复宁州覆灭西夏又跟北边交了恶。好在这两边贸易互通了好几十年,倒也还没到了要封境锁边的地步,大家伙总还是能赚着点辛苦钱。到了元圣四年,北边那位兼着瀚海节度使和大将军称号的王爷硬是一路从北口城打到居庸关,又从居庸关打到幽州城,听说最后还跑到青州劫掠了一圈才回去。自打那以后朝廷派了位安东大将军总理幽辽两州军务,从北口城到居庸关之间又是派兵又是扎寨,建威军骁骑营的骑兵也是常来常往,就连守关的士兵都从郡兵换成了禁军。打那会起咱们这些行商就一天比一天难过了,照这么下去,搞不好哪天战事一起就真把这关口给锁上咯。少爷您说,这幽州本就是个不怎么出庄稼的地方,这些年多亏了跟北边的胡人做生意靠着南来北往的商客家家户户的日子才好过了些,都能养家糊口不至于饿着肚子,出息点的逢年过节吃上肉,还能扯上几匹棉布做两件好衣裳。这往后要是真的锁边禁商了可怎么办呐……”老伙计说着说着也是一脸愁容。

    袁翰在老伙计的注视中认真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可事实上他对这么一个长篇大论几乎都没往心里去,残留在心里的那一丁点一过他那个只想躺在袁家惊人财富上的脑子以后也都没有半点可信度。

    当今圣上御极二十年,别的袁翰不知道,可朝廷朝廷赋税相较于先帝在位时从无丝毫增加,便是举兵六十万征讨西夏也是“一应所需尽出于公帑,丝毫不以累民”。如今边事吃紧,同渝国贸易不如仁宗文皇帝在位时那么繁盛倒是真的,可这老伙计说的天下民不聊生似的却是断然不至于,否则蜀中江南那些妄图复辟前朝的老家伙造就成功了......

    对他点头只是因为未来自己话事后能不能当甩手掌柜全靠这些人实心办事,就像他在家里对每个下人都很温和是一个道理。

    袁翰身为扬州巨贾金陵袁家大公子素来没有将袁家产业发扬光大遍布天下乃至于富甲天下之宏图大志,他是个喜欢守中的人,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才是袁翰所奉行的道理,只要他自己能躺在袁家现有的满堂金玉上安乐一生也就别无所求了。

    不过这些东西袁翰一直隐藏的很好,家里上到叔公辈的长辈下到洒扫庭院的下人都认为大公子是个终日在外奔波劳碌的安分勤俭人物,挣不着什么泼天富贵却也能细水长流稳步前进地维持发展下去。一句话,袁家家业传到大公子手里能不能更上一层楼另说,但定然是安如泰山败不了。

    这样的声音遍布金陵城,所有人都说袁家大公子外表散漫,可内里勤勉忠厚、老成持重,虽无陶朱公居家致千金赀累巨万之才,却有端木善居积得其时之能。是以这些年袁家现任家主袁崇武也是不断把一些重要的生意交由袁翰操持。

    不过此次出行前袁翰小妹袁泠却是看出了端倪,拿着一堆信件账本找到了袁翰居住的朴意园......

    想起这个从小看多了话本听多了故事,女红平平不习文墨却偏要鲜衣怒马仗剑天涯拜师习武的小姑奶奶袁翰止不住地一阵头疼,目光漫无目的游移,注意到出城队伍里掺杂着不似商旅的人。

    那是一些衣着考究、悬刀佩剑、气态或是雄健或是内敛......总之是迥异于寻常商旅之辈。他们三五成群稍显排外,甚至有一些干脆就是独行。之前滞留在北口城两天袁翰还没太注意,这会在看他们就像是洒在沙子里的珍珠一样扎眼。

    “江湖武人。”袁翰瞥了眼身后的马车车厢,眼角突突,一阵不妙涌上心头。

    “都说燕赵多任侠气习武比斗蔚然成风,今天真真是涨了见识了。”袁翰收回目光,把水囊交还给了老伙计,“我去过的地方也不算少,还真没见到过这么多江湖侠客扎堆。”

    “大少爷果然是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些人不是镖师。”老伙计连连恭维,袁翰明面上不为所动,暗地里却是一阵白眼。镖师?嘿,在场的这些个商家有一个算一个哪个能请得起这样器宇不凡的镖师?人家女侠头上的一根发簪、少侠腰间的一块玉佩、背负的坠着长穗兵器搞不好就抵得上一车货物了。这点眼力都没有,那袁翰就是真眼瞎了。

    “不止是我们幽州冀州,整个河北练武的都不在少数,练出了名堂的也不少。”老伙计结束恭维进入正题,竖起大拇指,“就说冀州浮阳郡的那杆神枪,武评上的神仙人物!能挤进天下前十嘞!”

    “这么多高人豪侠今日都要出关,是要去刺杀渝国哪位大人物不成?”袁翰看着这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的老伙计把话题越扯越远,赶忙把话头接回来。

    “哪能啊,朝廷便是真要这么干也不可能派这么多人啊。”老伙计面上带笑,捧着水囊凑近袁翰一些,卖了个关子,“不过渝国确实出了两件大事,这些大侠都是去凑热闹的。”

    “什么大事?还两件?说来听听。”袁翰挪了挪屁股让出个位子。

    “谢谢大少爷。”几天相处老伙计对这位也算是有些了解,手脚利落爬上去贴着袁翰坐下,毫不客气,“这第一件事其实算不得多大,就是山察州一个小部落头领不知怎的就沦落成流民头子了,听说还得了一个渝国境内邪道门派的助力一路劫掠流窜到漠南州,越做越大,眼瞅着就要到咱们大景境内了。州府衙门贴出告示,招募游侠在国境外解决他们。”

    这的确算不得什么大事,一旦天象有变出了什么灾祸酿成兵变、民变、疫情,渝国朝堂的第一反应从来都不是派兵抚剿,而是往景国这边赶。甚至很多时候不用赶,人家自己就往景国这边来。景国这边的惯例是想内附可以,但是得守规矩讲条件,否则就派遣江湖人甚至是刺客死士于国门外解决头领,再收拢底层军民。没办法,禁军郡兵都不好直接开到别国土地上去杀人。一来二去几十年,这都成了两国传统了,现在不过是旧事重演。

    老伙计接着说:“第二件大事那可就是江湖上真正的大事了,渝国漠南州的贡王爷在归化城摆擂,拿出了不少好东西当彩头,不过小老儿也不懂其中门道,只是听说光金银就有十万两,别的神功宝典神兵利器也不在少数。”

    袁翰心脏剧烈跳动,感觉模模糊糊好像以前听过这则消息,不着痕迹扫了眼身后车厢道:“平白无故就要比武?可是有什么由头?”

    “这个……大少爷您见谅,武人间的事小老儿也就是个门外汉,这些东西也尽是些道听途说,真要是入水深处见蛟龙也不能是小老儿这般连水都不会的旱鸭子……”

    袁翰随意点点头,跳下马车走到一旁向北远望,片刻后扭头对着跟他一同跳下马车的老伙计吩咐道:“找个伙计再去跟那客栈老板说一声,给我们留房,今天怕是又得留宿在这北口城了。再跟下面的伙计护卫都打下招呼,明日三更起四更出发,说什么都要离开北口城。”

    “哎,少爷,我这就去安排。”老伙计应了声就忙活去了。

    见老伙计走远,袁翰像是坐久了起身活动一样一边绕着马车打转一边活动四肢,漫不经心随意摆动的双手不经意间就撩起马车窗口的帘子,趁着帘子还没被北口城的大风刮回原位的空档袁翰瞧见马车里原本应该码放整齐的的丝绸布匹中一个能够容纳两人藏身的空间正空空如也。

    “完了,祸事了……”

    “小姐,咱们就这么不跟大少爷打声招呼就走了不好吧?”怯怯的说话声很软糯,在凛冽的北风中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被吹散的嫩叶。说话的人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唇红齿白、布衣小帽作书童打扮的孩子,这孩子跟着前面的身影走在两边院墙间的细长小巷里,两边小楼剪过的阳光把她探头探脑的模样照得明灭不定。即便这样看着,这也是个在任何一家青楼都会颇受欢迎的孩子,不论她是男是女。

    “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小姐!这里没有你家的什么小姐,只有你家的公子少爷!”走在前面的背影一袭白底墨竹武士袍,紧袖束腰,背影修长,声音清脆,步伐轻盈得像是要借着大风飞起来。

    “哦,少爷。”小书童快走两步靠近自家主子,小声问,“少爷,咱这是去哪啊?”

    “出关!”声音落下像是玉珠落地,“好事情都在关外等着咱们呢!”

    “可是小姐……”

    “叫少爷!”

    “哦,少爷。”小书童原地轻轻蹦了蹦、提了提背上的书箱,怯生生地道,“少爷,咱们出不了北口城……”

    “嗯?”前头那人脚步一顿,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仍然背对着小书童,“为什么?”

    “咱们没有出关用的路引啊。”

    前头那人站定,声音依旧清脆:“咱们的路引呢?大哥去扬州刺史府开具路引的时候不是给咱们两个单独开了两张吗?我可是亲眼看见了的,前几天过居庸关的时候我可是亲眼见了的。”

    “可是茗儿没找见啊。”

    “没找见?不是都放在随行那位田林田老伯的包裹里吗?”

    “茗儿早上翻了好久也没见着小姐和茗儿的。”

    “没找见?!”前头的那位袁家小姐顾不得纠正小书童的称呼,直接发问,“那早上我问你准备妥当了没,你说什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路引不就是东风嘛……”茗儿委屈得声音都小了好些。

    走在前头的袁家小姐停下脚步收起折扇,抬头远望。目光越过院墙房顶城门楼直指北方的云层:“祸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