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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永清城里论人世

    巳时三刻,还没到该开城门的时候,一队由二十五辆插着红底黑字“贡”字小旗的精美马车和五百名全副武装刀剑铠甲闪亮的精锐骑兵组成的雄壮队伍就已经叫开城门出城。守门小校从头到尾都躬身低头,等到队伍踩着清脆的马蹄声走远才倒退回城内再度把门锁好。城门内闪到街道两侧面墙拥挤等候的商队也没谁觉得不对,更没谁想起“非时无令开城当斩”这回事,因为指挥小校开门的那人是城牧大人的心腹亲卫,毫无疑问城牧大人也在队伍里,在永清城,没人敢去掠城牧大人的虎须。

    渝国官制与景国不同,景国实行文武分立相互挟制谨防文官擅权武将擅兵;渝国奉行军政一体,地方最高官员总览一地军政财权。是以永清城牧石逾不过只是个从五品,在一众达官显贵中毫不起眼,可在永清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却像是个土皇帝似的一言九鼎,甚至于依仗着永清城特殊的边镇地位永清城城牧石逾在整个漠南州都算是位说话极有分量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在渝国,近几年来不善治政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又没仗打,杀良冒功也不稀奇。万一给安上个“私通贼匪”的罪名,在人家地面上都没地方说理去。

    其实最初渝国太祖皇帝想仿效中原前朝庆朝施行王化,以文武对立甚至是更极端的以文驭武来设立职司派遣。可渝国毕竟是一个草原各大部族联合建立起来的国家,放眼全国连统一的文字都没有,完全无法实现当年太祖皇帝“以文制武,独尊皇权”的设想。甚至于早年间连皇储的选定都要由当年一同发兵四处征战的几大部族现在的几位铁帽子王投票选立,想要从这些人手里剥离军权政权财权,难比登天。而且渝国最大问题还不在这个,在于各部族之间的对立,其中又以胡汉不和最为明显。即便是到渝国先帝时皇权空前加强,库伦废除尚书省改南北两院,也只能是把北奔的汉人独立管辖在南院按汉人传统设立官职。须知便是投降渝国与皇亲世代联姻不绝的旧金国皇室及诸多女真契丹部族都是放在北院名下,名义上分属八位铁帽子王管理。现在正是新帝即位主少国疑之时,听说库伦不少北院大臣正撺掇着废去南北院改立中书令,要是真成了那胡汉一起治理,顷刻间胡汉矛盾爆发,那渝国可就又变了天了。

    想着想着石逾摇摇头,库伦离他太远,还远不是他这么一个从五品的小角色能谈论的,他现在更关心眼前的关口能不能过去。

    随行的亲卫巡视完前队策马回到石逾身旁,说来有些不敬,他觉着这位大人这几天患得患失诚惶诚恐得像是一只手上的兔子,用大人以前自己的话说叫惊弓之鸟,他小声问候大人说:“大人何事忧心?”

    在亲卫看来这位大人有什么可担忧呢?这位大人无论是从家世上还是从自身才学上看都是不可限量。

    先说家世,石逾石大人自称祖籍青州泰安郡,累世经学耕读传家。至九国时,受北齐皇帝征辟,族中出仕者甚众。其中石逾的祖父石奉阳官至北齐检校礼部尚书加太子少傅衔为石家历代之最,次者石逾两位叔祖父石奉年、石奉清分别出任登州刺史和徐州都督,再加上石家在经学儒学的影响力,一时间就算比不上那些豪阀也是名造一方的大家族。

    景国元狩二十八年,景军攻破奉高城,北齐末代皇帝自焚,北齐国灭。石家并没有如同其他大族一起南下投奔和北齐一脉相传的兄弟之国南齐,反而选择北奔,投靠了当时草原上尚未成气候的阿里汗,颇受器重。后来阿里汗去世,石家支持阿里汗次子即位,并一路扶持新汗征战最终建国。此等从龙之功加持,使石家得到了在中原从没得到过的荣耀,就算比不得那些铁帽子亲王也是渝国草创时境内数一数二的甲等汉人大族,渝国亲贵争相拉拢联姻,石逾父母乃至是石逾自己的婚事都是如此。

    再说才学,石逾是渝国先帝重熙年间最后一科的进士。就算渝国的进士没有景国的进士那么高的含金量,可那也是进士。何况渝国读书人少,朝野上下更加珍惜宝贝。也是因此,即便他没有留在库伦成为天子近臣,却也外派到漠南州这种易出政绩堪称膏腴的富庶之地;在为兼任漠南节度使贡的王爷赏识后更是被破格提拔成永清城这种关键边镇的城牧,主揽一方军政。

    像石逾石城牧这样的人物绝对担得起前途无量四个字,只要不出岔子未来绝不会止步于此,只要跟紧他那么飞黄腾达也就指日可待。亲卫拎得清这些,多年来鞍前马后从未有过怨言。

    这样还有什么好叹气的?功名富贵简直就是触手可及啊。

    “额白巴尔斯虽然是个蠢货可他是王爷的人,这条线上王爷的生意大多都要过他的手,现在他横惹祸端死在我的地盘上,这事不一定能说得清楚。”石逾深吸两口气叹道,“万一以后东窗事发,库伦朝廷问罪借机发挥,南边景国以此为借口兴兵开战,我们都是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

    亲卫闻言绷紧的心弦放松了许多。石逾石大人如此受贡王爷倚重,镇守永清城多年也从未出过差错,顶罪这种事又怎会轮到石大人来。亲卫心里想着大人纯粹是杞人忧天,但嘴上却不发一语。

    石逾斜了一眼这个亲卫嘴角勾起的笑就明白他是个什么想法,他对这个培养了好几年的心腹实在是太了解了,“人生如路,这是最寻常的平民百姓都知道的道理。我之前走过的路还算是顺风顺水,可谁知道在这条咱们望不见头的路上有没有别人偷偷给我挖的坑……不,不一定是坑。”石逾说着做出一个扔掷的动作,,“对于我这些小虫子来说,上面那些大人物随便往这条道上扔颗石子,砸不死也能堵死我……”

    “大人您可不是什么小人物。”亲卫抱了抱拳,“您是甲等汉人官宦世家之后,掌管上万兵马的渝国从五品边镇大员。”

    “五品官?五品官也算大员吗?大朝会的时候连大殿都进不去。”石逾当着老部下的面嗤笑出声,“库伦南北两院说得上话的人物有几个不是大族出身?往上数两代,便是王族也不在少数,国公、侯爷、大部族首领更是比比皆是,我要是石家嫡长子或许有资格和他们坐在一起……至于兵马,渝国全民皆兵最不缺的就是这个。”石逾说着往后瞥了一眼几辆明显相比其他更加沉重的马车,露出苦涩的笑,“就看贡王爷相不相信我了……我可是名字都从石玉石子美改名石逾石守忠了……”石逾双眼定格在某辆马车片刻,神光闪烁,很快收回继续没精打采地往前走。

    “石逾,就是他了。”袁泠藏身在一处低矮草木间,手捧一张画像反复确认好几次,一手摸向别在腰后的折扇,蠢蠢欲动,“现在就动手?”

    “不着急,这里离永清城太近了,跟上他们就行。”一旁的凌牧云按住眼神闪亮的袁泠,“永清城距离归化城三百七十多里,能让我们动手的地方多的是,没必要急于一时。”

    郑赫从袁泠手里接过画像收好,感叹道:“兵部深耕暗房子数十年不是没有道理,果真是神通广大,这么机密的情报都能弄到手,看来朝廷拨给的银子还是用在正途上了。”

    昨日在芳菲楼下的尴尬氛围并未持续太久,他们就被迎进楼里见到了所谓的韩大娘。这位身穿贴身小袄外罩艳丽薄纱轻衫露出胸前大片白腻、脚上趿着绣鞋脚后跟暴露在外的女人正神色糟糕地一手撑腮靠在大厅里正中的一张桌上昏昏欲睡,不施粉黛充斥风情的眉眼上还是能看出这位年轻时也是个花魁级的绝色。

    这位半老徐娘睡眼惺忪眼眸半闭扫了几人一眼,然后就用慵懒的语调阴阳怪气,“离家几年我都不知道老家出了这么有胆识的后辈,居然连老祖宗的铁律都不放在眼里……”总之就是话里话外先是挤兑凌牧云带不相干的人来这不应该,借着又暗示不想插手这种与自己任务无关的差事。那张看上去极诱人的嘴轻轻开合展示出了一种与僧道官场打机锋截然不同的语言艺术,刻薄至极的同时用完全不像农妇骂街那般粗俗,言辞用语给郑赫袁泠惊得目瞪口呆。

    凌牧云一开始还纯靠脸皮还能支撑一下,到后面呼吸急促瞪着眼睛反击,只可惜完全不是对手,到最后凌牧云拍案而起,“义之所在岂可瞻前顾后因利轻弃?”凌牧云看着韩大娘大声说,“既然你不愿意担责,就都推到我头上,说是我强迫你的。届时得了功劳全数归你,我分文不要就是!”

    袁泠看着凌牧云的背影星眸中异彩连连,那挺直的背脊上仿佛有一道强劲清气直冲斗牛,那道略显消瘦的身影顶天立地站在厅堂中无数光照集中,让袁泠都忘记了这个男人有着一张堪称平凡的脸。

    韩大娘被凌牧云喝得一哆嗦,立时清醒。她睁大睡眼看着凌牧云,眼中先是震惊,然后是夹杂着欣喜欣慰的混乱神色一闪而逝,最后在房屋的震动和满楼怒语娇声的抱怨中转为眯起。在勉为其难丢下一句“好好好,好心当作驴肝肺,随你!”的狠话后转身上楼准备应付那些随时可能缠着藕臂青丝衣衫不整冲出房间的恼怒客人去了。

    一切都像是乘舟顺江而下,虽有波折但还算有个好结果。

    到了下午,情报就已经由韩大娘亲手送到在芳菲楼占了一间屋子吃饭休息的几人手里。这份摞起来半人高的信息里包括当天中午城牧府才确定的行军路线、人数及配置,甚至是包括领军的石逾在内所有主要人员的详细信息和画像。凌牧云从中抽出一个画轴展开,石逾全身各处特征详细到堪比针灸桐人的几幅画呈现在眼前,袁泠和茗儿捂着眼睛转身引来了韩大娘几声类似于“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促狭嘲讽,郑赫也老脸一红默念几声“非礼勿视”扭头看着抿嘴浅笑的郑和。

    看着图画上连每个痣都标注明确的小字郑赫就明白兵部暗房子究竟下了多大功夫。

    “朝廷发的银子很多吗?落到我手里的还不是那么点。”凌牧云嚼着草根仰头,在他倒立的视野里车队缓缓驶过,“要是真的很高就把赏格开得高一点,我也好早日攒够一千两银子洗手不干。”

    “没出息,一千两银子很多?凌天凌牧云,名字起得多大,感情一千两银子都挣不到手?”袁泠斜眼瞥着凌牧云,眼神不屑,“揪着你还打肿脸充胖子啥功劳都不要……”

    “心血来潮热血上涌年轻气盛……随便怎么说都行,被那个韩大娘激到这个份上了,脱口而出。”凌牧云叹息一声,“我也是个有些时候说话做事突然就不过脑子的疯子呀。”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完全不计较一己之利害得失,凌兄胸中自有一腔热血大义,堪称至诚君子。”郑赫赞叹过后又问,“以凌兄的能力挣够一千两应该不难吧?”

    “嗯,不难。”凌牧云漫不经心地说,“可攒不下来。”

    袁泠闻言看着凌牧云的目光更加不屑,她可不信这家伙会把钱用在什么正途上,什么正途能那么耗银子?她声音清脆地吐出两个字:“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