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吉时出生 » 第一章病人

第一章病人

    每天上午10点,张吉生吃过粥,喝过药,穿戴整齐,准时出现在百根村的渠桥上。

    渠桥是百根村闲人的聚集地,所有的新闻都从这里滋长,传播。渠桥地势显著,与村口相接,谁来谁走,一目了然。

    以前,吉生痛恨这个嚼舌根子的地方,现在他是这里的常客。

    那年秋天,班车抵达百根市。北方初秋时节的植物,是统一的黄,一些瓜果腐烂的味道在空气中流转,温度阴晴不定,雨水频繁。吉生形单影只,检票、出站口。

    陌生城市的天空是灰色的,午后阳光躲在云层中,预谋一场更大的风雨。出站口人潮拥挤,卫生不洁。不过几分钟之后,这波人潮将被城市吞没,独留商贩寂寞厮守,以迎接更大的人潮。

    吉生犹疑片刻,步行穿过站前广场的小街,一头扎进这座城市......在这里,吉生长了“本事”,他能超乎常人地占卜出自己的未来:富可敌国!

    名叫李黑女的老婆婆也是渠桥的常客。她爱发呆,生就一副破锣嗓子,嘻笑怒骂,声大如钟。

    她是甘肃人,年轻时以换亲的方式嫁到百根村。丈夫大脑混沌,不分是非,唯一活着的标志就是受苦和做那事。每天预定的营生,如果无人管理,傻子会一直干下去,不分昼夜,不辞劳苦,不知饥渴。做那事也是一样。

    老婆婆一生受尽屈辱,养大4个孩子。现在,得了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手脚变形,大脑与丈夫看齐,天天坐在渠桥墩上发呆、听人们说家常里短,然后憨笑。

    吉生爱向老婆婆炫富:婆婆见过富人吗?

    傻子劳动着哩。

    我是庙里的主持,有钱。

    傻子上炕我怕呢。

    ......

    吉生眼睛熠熠发光,给老婆婆讲占卜到的未来故事:

    百根庙主持吉生拿出100万元,让懂建筑的信徒,从主庙接一个回廊。回廊要九曲十八弯那种的,以示此庙天人护佑,香火鼎盛,财大气粗。

    廊柱须刻酒神、面神、树神......凡是百根村老人能想到的神,他都要刻上去。吉生住在远近闻名的百根庙,每天披一袭黄袍,低眉敛目,口中念念有词,为善男信女背诵经文。

    母亲被他安置在庙宇后面的院子里,上好的松木门板,可以上两把锁。庙里和尚多,吉生为母亲做了长远打算。

    为了给庙冠上一个令人信服的典故,吉生请市博物馆专管藏书的邢主任吃了一顿大餐。吉生管出钱,邢主任管请人,他想请谁就请谁。结果事先定好的8人桌临时改成18人桌,吉生计划的1500元增加到3000元。不过,邢主任还算办事,饭后,吉生才跑了7趟就拿到了典故。

    典故是邢主任点灯熬油,通过翻查百根村村史编造出来的,故事感人,曾经误导百根村好几届小学毕业生,后来教育局出面,打压淡化了百根庙的发展史,那个胡乱编造的典故才被人们遗忘,但民间坚信不疑,人们对百根庙的信奉热情丝毫未减。

    典故说:百根庙供奉的药王菩萨身相庄严,发愿救护一切众生。见众生有病,一定设法为对方解除痛苦,众生都欢喜见到他,所以被称为“一切众生喜见菩萨”。百根村众生用百根制成的香油请药王菩萨饮服,使之五脏六腑清净。饮服了一千两百年后,菩萨全身各毛孔散发香气。菩萨将香油涂在自己身上,将香油倒在天衣上,在日月净明德佛座前,以神通愿力,让身体燃烧。菩萨的身体历经一千两百年,才燃烧完尽。其燃身所放的光明遍照八十亿恒河沙数世界,令如来与众佛齐声赞叹。百根村的百根因协助药王菩萨以身供佛,也沾了仙气。因百根产于百根村,百根村自然起了六种震动,无数宝气从天而降,成为一方风水宝地。

    百根庙接引大众,道场繁盛。初一十五供应斋饭的规矩铁打不动,流水斋一天24小时不间断,白天三餐,外加午点,晚上有水果和小米粥。

    每月两次道场,大约上千人,法会人更多,布施也丰厚。许多人自愿做义工,帮忙做饭、洗菜,庙里从不雇人,省了一大笔开销。生意人做法会,万儿八千不在话下。吉生的庙,入账多出账少,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即使平常日子,修行者的饭菜也不会有多大变化。天天有上门讨要斋饭的人,一碗粥,一个馒头,一碟酱菜,将盛灌鱼肉的胃口重新修葺,以求恭敬之心。吉生要求伙房一日三餐顿顿不拉,他要让外人知道,这是个正宗的庙,他是个清修的人,他要应付世人的眼睛。

    每天,庙堂除了传来阵阵诵经之音,还有苦楚女子心胆俱裂地嚎哭。长时间无声饮啜,哽咽不眠,向神佛倾吐不快,然后讨要一剂安心的良方。于是,空洞幽深的大殿每天都会上演这样一幕剧情:此时肃静,彼时喧杂。木鱼急促,和尚唱经。困顿者诉求,长久跪地,香气缭绕......

    这时,母亲会用钥匙打开吉生住所的门,悄然迈入。50平米的房间,雕梁画栋风格,返璞归真意境。所有家具请有名的画匠和雕工精心细作。棋盘炕上的小木桌,图案更加细腻有趣,是花大价钱收的。炕面腰墙返古归农,色彩艳丽,红火热闹:杨家将各路人马,或骑马或采摘,栩栩如生。卫生间吸式马桶污渍斑斑,是独身男人的杰作。淋浴喷头搭拉在地上,嘀哒冒水。母亲拿起抹布,擦去写字台面上的尘土,将所有东西归位。这种儿子打破,母亲归位的游戏每天上演一次,母亲百做不厌。

    虽然置身貌似繁杂的环境,母亲淡定从容。她每天必从后门出去一次,以普通人的身份,采买些菜蔬和肉回来,为儿子吉生改善伙食。午间木鱼声停止,她缓步进入庙堂,轻唤:吉生,吉生。收拾家什的和尚恭敬行礼,人人知道这是主持的母亲,不敢违悖。

    吉生的庙出名了,百根村的上百种根状植物也成了抢手货,有一种根植甚至被研究用于牲畜过冬的添加剂。吉生富了,百根村也富了。吉生少年时感情受挫,以致生理缺陷,不想峰回路转,实现了开一座庙的美好夙愿。

    吉生,吉生,母亲唤:该吃药了。

    原来,这是吉生的幻想。

    他恨母亲,未来所发生的一切,在母亲一句“该吃药”中瞬间坍塌,百根村的上百种根状植物又成了祸患。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