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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鸳鸯散

    百根村的冬天萧瑟空白。秋水占据了野生动物的窝巢,使得兔起鹘落,无从栖身。

    一些人百无聊赖,收完秋搞副业,套兔子打鹘,去镇上卖个好价钱,或在家享受美味。

    有时外人进村不明路况,有时走着走着就被套住了,下套子的人哈哈大笑说:套了个人兔子。

    一个天空湛蓝的午后,吉生一个人在野外游荡。他手里夹着一把土枪,偶有飞鸟掠过,他迅速端起土枪,瞄准,扣去扳机。

    枪却没有响,他从不真的开枪,不忍看子弹飞处,白色的鸟儿骤然降落,跌落在他面前,发出伤心的哀叫。

    他并不是出来寻找猎物的,打猎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伤痛。一个男人的爱恋,即使残败,也要隐藏起来,不能让别人看到。

    吉生搬过三次家:第一次是张在情急之下凑合买的。第二次屋里闹鬼,水瓮哗哗响。现在的房子,是张在和棋生亲自盖的。

    房子是腰线砖,门楣和窗框用蓝砖镶嵌,铁大门,门环上有狮子头。院外角落堆放杂物和柴草,圈养猪羊,放养鸡鹅。

    屋内一盘大炕带锅灶,里间吉生住。门上挂着于鲜亲自绣的幸福鸳鸯图,用了很多年,依旧洁白如新,美丽明朗。

    大炕上有一只棉花垫子,张在每次回来都要坐着它抽烟喝茶,那是于鲜一针一线缝的。

    张在常年在外面跑,落下了屁股冰凉的毛病,于鲜把垫子放炕头暖着,他来了坐上去热乎乎的。

    这是一块有着特殊意义的棉花垫子,家里人都没有权力使用它,它是于鲜痴情一生的见证。

    吉生从小知道,父亲不回来的日子,母亲就是由这块棉花垫子陪着,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

    母亲对这块棉花垫子的感情和对张在的感情一样深厚,她常常对着棉花垫子说话,像做汇报似的,把一个阶段村上发生趣事说给棉花垫子听。

    小时候,吉生一度想毁掉棉花垫子,他觉得母亲爱棉花垫子胜过爱自己,她和棉花垫子说的话比和他说的话还多。

    破坏行动几次都没成功,母亲把垫子看得很死,他猜不透母亲什么时候把它放出来,什么时候又锁起来。母亲做任何事情都有规律,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无迹可循。

    不过,棉花垫子摆放的位置一成不变,永远是靠近窗台和灶墙的地方,那里阳光充足,是火炕的最热部位。

    在吉生印象里,父亲常常屁股坐着棉花垫子,盘腿坐在太阳底下,双手搭拉下来,咪缝着眼睛,从灶墙上探出头来,看母亲在灶炉上为他忙上忙下。他们偶尔会相视一笑,彼此充满柔情蜜意。

    那时,母亲经常会把坐在火炕对面、怯生生地吉生打发出去,塞给他几角钱和一个还装有半瓶醋的瓶子,让他去打醋。

    小吉生说:还有。

    母亲说:灌满。

    小吉生不情愿地去了。刚开始他不懂母亲的用意,以为母亲急着要用,撒开腿往小卖部跑。

    打满醋,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但家门紧闭,他敲不开。冬天,他被冷风吹着;夏天,他被酷日晒着。

    后来不论冬夏秋冬,父亲一回来,他就提着醋瓶子往出走,他不打醋,直接上村口疯耍。有时母亲真的需要醋,站在家门口扯开嗓子喊:吉生,醋!

    并没有小朋友愿意跟他耍,他只是备份,人不够才带他。他时常遭人唾弃,骂他是包养女人的儿子,或骂他是野种。

    小吉生说:我不是野种。

    他们说:你就是野种。

    小吉生说:我大我妈是两口子。

    小朋友跟他说不清楚,气愤地往他身上丢石头。石头落在小吉生身上、脸上,很疼,他反倒觉得无比畅快。

    打醋的次数多了,村里的好事娘们开始戏小吉生:又打醋呀?你大来了哇?其他人哈哈大笑。

    小吉生开始恨那个叫张在的男人,恨他一来他就得去打醋,恨他将自己置于这种难堪的境地,自己还不要脸地一次次来。

    父母做完他们该做的事,盘腿对坐在炕上,父亲抽烟,母亲给他装烟丝。他们已经吃过饭了,母亲拿手的青菜面给吉生留在锅里。

    刚开始小吉生打醋回来早了,虽然费很长时间才能敲开门,却能吃到现煮的青菜面。后来他回来迟了,青菜面坨了,吃在嘴里粘乎乎,像一团大便。

    今天的情形与以往不同。父亲进门,母亲拦住没让吉生去打醋,让他款款挨父亲坐下。

    吉生不习惯,搬个凳子坐在父亲对面,父子相对有些拘谨。

    他看了一眼父亲屁股底下的棉花垫子,是个新的,大红花底,彩色图案,与先前那个不一样。

    于鲜从戈壁出来后,心性大开,来了百根村也算见了世面。她身份特殊,从不说东道西,她很少出门,在村里只有两个知心姐妹,一个叫李黑女,比她大10来岁,这两年让男人操磨地脑子不灵光了;一个叫玉蝶,人如其名,爱打抱不平,给婆家惹下不少是非。

    李黑女脑子没坏的时候,常被玉蝶喊来给于鲜帮忙。

    玉蝶家挨着于鲜家,一上房就能看见于鲜在干什么。于鲜男人经常不在家,家里家外全凭她一个人操持,一些力气活,再急也要等男人回来。玉蝶在房上看见了,便拉李黑女来帮忙,一来二去,成了朋友,无话不谈。

    通过玉蝶和李黑女的嘴,于鲜知道了儿子吉生和李紫的事。两个娃娃相好三年,被人无情拆散。

    说实话,于鲜虽然身份低微,但也有门户之见,她也接受不了李紫的狐臭。只是吉生见不得光,与狐臭无异,也就默认了。不想,李家反倒攀高枝,活活拆散了一对儿鸳鸯。

    见儿子伤心,她也由不住落泪。吉生从小不善言语,好事坏事自己一个人消化,唯独在这件事上,她看见吉生愁苦地快要疯了。

    李紫出嫁那天,敲锣打鼓,他们这面听得清楚。吉生躲出去三天,回来就病倒了,高烧40度,满嘴胡话,浑身颤栗。

    后来玉蝶拿来个土方子,才把吉生的臆症除了。玉蝶提醒于鲜,该给小子成个家。

    于鲜一想也对,找个对象成个家,小子才能忘了李紫。她赶紧连夜让棋生的老娘舅给棋生捎了话,让棋生把张在叫回家。

    一家三口,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坐在一起,商量小子的终身大事。

    暖屋里,茶壶冒着水汽,沏着好茶。张在爱喝茶,这是常年跑外养成的习惯,增加热能,有助消化。他水量大,没事的时候不住气地喝,却很少上厕所。

    阳光刺眼,父亲母亲分坐炕角,略微相对,父亲卷烟,母亲绣花。吉生坐在他们对面的凳子上。

    这种温馨场景,是吉生梦寐以求的,倘若一切真实,父母是正式夫妻,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该有多幸福啊!

    倘若一切真实,他希望自己的父亲和别人的父亲一样,横喊他两句,或踢他两脚,哪怕可村子追打他也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客套地连个外人也不如。

    他想起小时候,村里别的孩子上下学父母接送没什么大不了,他母亲送他一次,在校园里就得传半年。

    母亲对于带给他的伤害没有一丝歉意,还整天嘻笑着问他:吃甚呀?喝甚呀?完全不懂吉生内心的苦闷。

    母亲温柔地给父亲讲了吉生的事,前前后后,着重讲了吉生得病差点要命的事。

    父亲始终保持深思状态,一杯接一杯喝茶,腹中咕噜作响。

    找个合适的结婚吧!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他接着说:近处的都知道咱们家情况,不好找,你跟我去牧区住上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牧区女子单纯,你看你妈。

    吉生差点泪崩。他第一次领略到的亲情场面,居然是让他随便找个人结婚。

    他在心里狠狠啐了父亲一口,那个亲呢的称呼离他越来越远,血浓于水四个字简直滑稽可笑。

    往后许多年,吉生受这种想法的盅惑,彷徨不安,在心里把自己纠结成一团麻,在心里把这个人当成永世大敌。

    他托着腮,盯着父亲看。这个人总是用很少的生活费,从母亲这里获取最大的人生享受。是的,父亲每次离开时都是心满意足的,母亲做得青菜面条滋润着他一天到晚疯跑的心,他愿意来这里。

    吉生从小没得到过父亲过多怜爱,但他的学费和生活用度都是这个人给的,这个人每次来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小时候吉生不懂这眼神的含义,现在他懂了。

    吉生心中悲悯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真想找个地方痛快地哭一场,或喝酒喝到醉,听说那东西能让人忘却忧愁。

    吉生没表态,也没张罗行李跟父亲走,反正第二天父亲走时也没叫他。母亲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料理他们父子之间的事,一个人烦乱地在院子里打鸡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