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存
班车抵达百根市，吉生孤独地来到一个陌生地方。
北方的初秋，一些瓜果腐烂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浮，温度阴晴不定。天空灰蒙蒙，阳光躲进云层，预谋一场大雨。
出站口人潮拥挤，不过几分钟之后，这波人潮就将被城市吞没。吉生犹疑片刻，步行穿过站前广场的小街，一头扎进这座城市。
他突然喜欢这种陌生的环境，再也没有人对他说东道西，他宁可独自面对生命的激越与动荡，居无定所，就算日日不得温饱，还有什么比心灵安宁来得痛快呢？
吉生对亲情和爱情同时失去热忱，或者说，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父亲和女友，用他们不容打扰的生存态度请他远离，使他倍受戗害，失去了生命的尊严。
在车上，吉生因失败一度想从车窗跳下去。玻璃上映照出的颓丧男子，才二十来岁，年轻俊朗，像破土而出的青草。他恨他们，他们的面孔随着车外风景迅速倒退，无法挽留，不一会儿，他又开始想念他们。
几天后，农村小子张吉生，出现在百根市市博物馆修复工程的工地上。
每天他醒来，透过临时塑料窗户，看见二层楼下面的空地上，博物馆专管历史藏书的邢备邢主任在阅读报纸。
邢主任是甲方代表，直接和包工头对话。五十岁年纪，精神矍铄，穿一件灰色西服，背头清理的干净利落。
他有严重洁癖，尤其受不了工地上的黄土，一出工地就擦鞋。上班多年，他有良好的时间观念，克勤克俭，和包工头说好几点碰头，绝不会迟到。
相反包工头黄老板总是姗姗来迟。这两个因博物馆修复工程而相识的男人，是平素绝对不会交集的两种人。
为了共同的工作，逼仄在几平米大的指挥部，邢主任天天必到，黄老板有事才来。
几天前，吉生在百根市小公园附近游逛，找寻让他生活下去的契机。他白天去超市买促销食品，晚上躺在小公园的长椅上享受黑暗，在那里过夜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初秋夜凉，吉生后悔没带一床铺盖出来，缩成一团，无比凄凉。
几个乞丐也睡在那里，他们白天上街拦人要钱，晚上在夜幕的掩护下吃鸡喝酒，欢声笑语。
吉生不敢动用身上有限的钱，那是平日母亲偷偷塞给他的，他舍不得花，积攒到现在，没想到派上大用场。
他每天只吃两餐饭，再找不到活的日子，他必须保证自己不要沦为乞丐，拦人下跪要钱那种事，他做不出来。
小公园的连排椅晚上都有姓氏，比如游乐场附近的姓李，人工湖附近的姓赵。吉生占着小公园北门入口的连排椅，离大门近，出入自由。
听说这里先前住着一位女乞丐，因与家人不和，负气出来行乞。
有一年夏天，后半夜，几个醉酒的男乞丐打了这位女乞丐，她从此变得疯疯癫癫，整日四处乱窜，捡吃食堂倒出来的剩饭菜，喝人工湖里的水，却日日发福。
也是一个夏天的夜，她横穿马路，被一辆货车撞倒。
她的家人闻讯而来，与司机辩驳、撕打，没人去交住院费。等他们商量出结果，她已经停止呼吸。
这种环境，对吉生来说是陌生的，这不是他的阶层。他虽来自农村，但母亲是皮毛贩子包养的女人，生活还过得去，从小没受什么苦。
他所受的苦就是失去李紫，心灵的苦。自从在车上打消自杀的念头后，他树立起理想，渴望在这个城市找到机会，携妻带子，荣归故里，好好让那些看不起的人眼馋。
吉生在博物馆修复工地上当小工，一天36块钱，一天一结。工程实际已进入扫尾阶段，主力工种撤出，主要是设备拆除。
黄老板每天耗在博物馆领导办公室里要工钱，邢主任工作在这里，不管钱的事儿，黄老板跟他说不着。
私底下，黄老板安顿吉生他们，要慢腾腾地干，别累着，等钱下来再完工。
几个临时雇来的小工，包括吉生在内，每天耍笑着干活。这对于还处在感情疗伤阶段的吉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可以在这个新奇的城市转悠，熟悉和感知来自外界的刺激，忘却一些烦恼。
博物馆有时会开放一会儿，接待一些推辞不了的旅游团，游人喜欢在博物馆前照相，尽管修复架子还没拆除，但整体轮廓看起来不错，像一只展翅起飞的鸿雁。
吉生溜进去看过一次，说的都是“水”的事，他知道水很重要，但也不至于给水故事建个这么大的博物馆吧？在百根村，看水不要钱，想看多久看多久。
他不敢对别人说自己的看法，怕别人笑话他没文化。
他看那次，正好是邢主任做讲解，邢主任的声音经过扩音器的润色，非常有磁性魅力，他听得都着迷了。
邢主任把水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久远的事情，他好像亲自参与过一样。他心里把邢主任牢牢记住了，他觉得这种人才配活得高级，像自己这样的，只和百根村般配。
他时而信心百倍，时而丧失信心，一想到李紫就心口疼，一想到李在就气不打一处来。
休息的时候，他不去打扑克，也不去喝酒，一个人躺在不知哪个工人扔了不要的被窝里胡想。他怀念李紫的温存，他也闻到过她发臭的体味，但他爱她，不在乎是臭还是香。
他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身份，竟不如有狐臭的张满冠？
同样的问题，李紫也想过千遍万遍，同样没有答案。
于鲜儿也想过。她最后总结出一点:城边人比农村人优越，有缺陷的城边人，比正常的农村人优越。
只可惜，吉生不明白，他把自己的心扭曲成八瓣，也想不明白。为了掩盖这种扭曲，他拼命干活，让汗水冲刷心里的杂念。
他后悔当初没听李紫的话。李紫已经下定决心跟他走，衣服都整理好了，被他的懦弱耽误了。如今，说什么也迟了。
北方的初秋，一些瓜果腐烂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浮，温度阴晴不定。天空灰蒙蒙，阳光躲进云层，预谋一场大雨。
出站口人潮拥挤，不过几分钟之后，这波人潮就将被城市吞没。吉生犹疑片刻，步行穿过站前广场的小街，一头扎进这座城市。
他突然喜欢这种陌生的环境，再也没有人对他说东道西，他宁可独自面对生命的激越与动荡，居无定所，就算日日不得温饱，还有什么比心灵安宁来得痛快呢？
吉生对亲情和爱情同时失去热忱，或者说，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父亲和女友，用他们不容打扰的生存态度请他远离，使他倍受戗害，失去了生命的尊严。
在车上，吉生因失败一度想从车窗跳下去。玻璃上映照出的颓丧男子，才二十来岁，年轻俊朗，像破土而出的青草。他恨他们，他们的面孔随着车外风景迅速倒退，无法挽留，不一会儿，他又开始想念他们。
几天后，农村小子张吉生，出现在百根市市博物馆修复工程的工地上。
每天他醒来，透过临时塑料窗户，看见二层楼下面的空地上，博物馆专管历史藏书的邢备邢主任在阅读报纸。
邢主任是甲方代表，直接和包工头对话。五十岁年纪，精神矍铄，穿一件灰色西服，背头清理的干净利落。
他有严重洁癖，尤其受不了工地上的黄土，一出工地就擦鞋。上班多年，他有良好的时间观念，克勤克俭，和包工头说好几点碰头，绝不会迟到。
相反包工头黄老板总是姗姗来迟。这两个因博物馆修复工程而相识的男人，是平素绝对不会交集的两种人。
为了共同的工作，逼仄在几平米大的指挥部，邢主任天天必到，黄老板有事才来。
几天前，吉生在百根市小公园附近游逛，找寻让他生活下去的契机。他白天去超市买促销食品，晚上躺在小公园的长椅上享受黑暗，在那里过夜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初秋夜凉，吉生后悔没带一床铺盖出来，缩成一团，无比凄凉。
几个乞丐也睡在那里，他们白天上街拦人要钱，晚上在夜幕的掩护下吃鸡喝酒，欢声笑语。
吉生不敢动用身上有限的钱，那是平日母亲偷偷塞给他的，他舍不得花，积攒到现在，没想到派上大用场。
他每天只吃两餐饭，再找不到活的日子，他必须保证自己不要沦为乞丐，拦人下跪要钱那种事，他做不出来。
小公园的连排椅晚上都有姓氏，比如游乐场附近的姓李，人工湖附近的姓赵。吉生占着小公园北门入口的连排椅，离大门近，出入自由。
听说这里先前住着一位女乞丐，因与家人不和，负气出来行乞。
有一年夏天，后半夜，几个醉酒的男乞丐打了这位女乞丐，她从此变得疯疯癫癫，整日四处乱窜，捡吃食堂倒出来的剩饭菜，喝人工湖里的水，却日日发福。
也是一个夏天的夜，她横穿马路，被一辆货车撞倒。
她的家人闻讯而来，与司机辩驳、撕打，没人去交住院费。等他们商量出结果，她已经停止呼吸。
这种环境，对吉生来说是陌生的，这不是他的阶层。他虽来自农村，但母亲是皮毛贩子包养的女人，生活还过得去，从小没受什么苦。
他所受的苦就是失去李紫，心灵的苦。自从在车上打消自杀的念头后，他树立起理想，渴望在这个城市找到机会，携妻带子，荣归故里，好好让那些看不起的人眼馋。
吉生在博物馆修复工地上当小工，一天36块钱，一天一结。工程实际已进入扫尾阶段，主力工种撤出，主要是设备拆除。
黄老板每天耗在博物馆领导办公室里要工钱，邢主任工作在这里，不管钱的事儿，黄老板跟他说不着。
私底下，黄老板安顿吉生他们，要慢腾腾地干，别累着，等钱下来再完工。
几个临时雇来的小工，包括吉生在内，每天耍笑着干活。这对于还处在感情疗伤阶段的吉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可以在这个新奇的城市转悠，熟悉和感知来自外界的刺激，忘却一些烦恼。
博物馆有时会开放一会儿，接待一些推辞不了的旅游团，游人喜欢在博物馆前照相，尽管修复架子还没拆除，但整体轮廓看起来不错，像一只展翅起飞的鸿雁。
吉生溜进去看过一次，说的都是“水”的事，他知道水很重要，但也不至于给水故事建个这么大的博物馆吧？在百根村，看水不要钱，想看多久看多久。
他不敢对别人说自己的看法，怕别人笑话他没文化。
他看那次，正好是邢主任做讲解，邢主任的声音经过扩音器的润色，非常有磁性魅力，他听得都着迷了。
邢主任把水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久远的事情，他好像亲自参与过一样。他心里把邢主任牢牢记住了，他觉得这种人才配活得高级，像自己这样的，只和百根村般配。
他时而信心百倍，时而丧失信心，一想到李紫就心口疼，一想到李在就气不打一处来。
休息的时候，他不去打扑克，也不去喝酒，一个人躺在不知哪个工人扔了不要的被窝里胡想。他怀念李紫的温存，他也闻到过她发臭的体味，但他爱她，不在乎是臭还是香。
他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身份，竟不如有狐臭的张满冠？
同样的问题，李紫也想过千遍万遍，同样没有答案。
于鲜儿也想过。她最后总结出一点:城边人比农村人优越，有缺陷的城边人，比正常的农村人优越。
只可惜，吉生不明白，他把自己的心扭曲成八瓣，也想不明白。为了掩盖这种扭曲，他拼命干活，让汗水冲刷心里的杂念。
他后悔当初没听李紫的话。李紫已经下定决心跟他走，衣服都整理好了，被他的懦弱耽误了。如今，说什么也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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