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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灵魂

    吉生躲在角落变化着,没人知道。

    现在,任工地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也无法与他产生联结。他还是老主意,坚决不能让张满冠找见。

    半年来,从博物馆工地到这里,他没上过一次街。他不敢在大街上招摇,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碰见熟人,他不能涉险!

    以至于,他妈让棋生在市里找了他半个月,硬是没遇见。

    他的危机早就过去了,他不得而知,他先前只是想着隐藏,在工地上挥汗如雨,之后想着揪出那个鬼影。

    如今意识全无,只留下埋怨与愤恨,母亲、李紫、王拉弟,都是他仇视的对象。还有张在和张满冠。

    这些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人重视过他的存在,他不为人知的价值体系,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毛钱。既然生命可有可无,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又怎样?

    是夜,雪花漫天飞舞。如果是一个心性正常的人,一定会为这难得的雪花折服,心中窃喜。但在萧索的工地,在凄凉的张吉生眼中,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雪停以后,天空变成了血红的幕布,好像有人故意在幕布上做手脚,涂抺了狰狞的刀马旦,一出戏剧就要上演,无人猜得出结局,这雪是下还是停!

    吉生下了一缕挂面,拌上王拉弟给他炒的猪肉白菜酱,蹲在火炉边,呼噜噜吃下两大碗。睡眠颠倒之后,饮食也跟着颠倒,不计时间,什么时候饿就做来吃。

    外面,狂风作响,没有封顶的空中楼阁无法圈挡风力,发出异于别处的轰响与嘶鸣。

    北门的狼狗整夜不得安宁,吠吼不止。他听到王老汉半夜起来,骂那狗儿。

    狗真的不叫了。王老汉“呯”地一关门,它又开始叫唤,声声不歇。

    这样不堪的夜,人对忠犬失去信任,因为风声鹤唳,哪哪都被吹得如同鬼魅,狗儿也会判断失误。

    吉生想起生长的村落。也是这样的夜,任外面冰天雪地,农村的屋子墙厚,能够抵挡来自四季的雨雪风霜。

    点上一炉柴火,炕一会儿便热了,宽衣解带,枕臂而眠,如果家庭成员在一起,就更美了。

    他长到二十来岁,这种美好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他从懂事起就知道,他那个所谓的父亲,来去自如,不受感情的牵绊,能经常光顾实属不易。

    小时候,他经常在窗根底下站着,他知道那个人一般不会在这个家过夜,办完该办的事,他会离开,走得彻彻底底。

    他离开的标志是:灯灭了又亮。他每次走的时候,都要站在门口的灯下看他一会儿,欲言又止,摇头叹息。

    吉生至今不知道“大大”的发音应该是用腹腔还是用舌尖,应该轻声唤出,还是脆生生的。

    他从没在心里演习过,或者他压根就不想接触那两个字。从家里出来后,他一想起父亲不管他就难过,有时候眼角都湿了,硬狠心把眼泪憋回去。

    那个人不值得他哭,他想。想起李紫他也想哭,那是他心爱的女人啊,他却不能拥有她。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在炕上折腾舒服了,把他生出来受罪,自己咋这么命苦?

    自从开始逃亡生活,他的觉就慢慢缺失。最初,他担心张满冠找到他,不敢睡。后来,阴冷潮湿的工棚让他浑身不自在,睡不好。

    现在,困难纠结于一处,被无限放大,他的思想被阴霾统治,心情被不安覆盖,心脏夜夜无处安置,变成不知疲倦的铁人。

    他也觉得奇怪,以前在家一倒头就睡的人,现在劳累到虚脱,也无法心神归位进入睡眠。

    北门的王老汉和他开玩笑说:你正适合下夜,白天睡,晚上醒。

    有时候他白天黑夜都不睡,这么熬着让他很有安全感,他怕睡着之后,张满冠突然出现,他连跑的地方都没有。

    长时间失眠,他的眼仁首先发生变化,由灰黑色渐变成浅黄色,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风还在刮,狗还在叫。他在地下坐累了,想上床睡一觉,哪怕一会儿也行。

    他闭上眼睛,屏气宁神,酝酿睡意。脑海一片凌乱,有的没的,过去的现在的,像过电影一样。

    他摇摇头,把它们都甩开,继续睡眠。痒痒开始作怪,耳朵痒完,胳膊痒,接着是后背。

    草泥马!他骂了一句。

    翻身继续睡。很困,睡意阵阵袭来,刚要落入无意识状态,蓦然清醒。如此往复几次之后,心脏开始加快,就连耳边的大动脉也发出“噌噌”的声音,耳朵听得非常清楚。紧接着,身体温度升高,躁热难耐。

    天蒙蒙亮的时候,吉生终于睡着了……

    睡眠短促,梦寐不断:工地上白茫茫一片,半截子楼和沙石木板被雪封盖,露出狰狞的怪模样。吉生感到害怕,那些东西经常被他看作是人,有时是张满冠。

    在漆黑的夜里,那些张满冠们飘浮在外头,没有脚,只有上半身,身上散发着腐臭味道,寻找鲜嫩的肉体。

    他们来到吉生面前,痴痴地盯着他,继而发出哀鸣,悲恸地挥泪诉说,说的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

    一个男人不应该怕这些。他对自己说。但坚持不了几分钟,他又开始害怕。

    张满冠们哭完之后笑,毫不节制,一直把他笑醒。他坐起来,浑身是冷汗,被子湿津津的。

    以后,这些张满冠们一直存在于吉生的大脑,似灵魂附体,无法脱离。

    他甚至确信,那个在工地上晃荡的鬼影也是张满冠派来的,他就是要折磨他,让他魂不守舍。他无处诉说,一个人受着熬煎。

    跳下床,他准备寻把干柴把炉火添旺,然后再洗脸。几乎是同时,他拉门,王老汉推门,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老头儿手里捏着一些纸,挥舞着对他说:快出去看看,到处都是这个!

    吉生一把夺过来,看后脸色惨白,嘴唇绛紫,虚脱漫布全身。

    原来,夜里狗儿那么叫唤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