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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肿瘤

    小妹的父亲和公公是生死之交,他们俩从小玩尿泥长大。

    公公唯一的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他总是在酒后向父亲坦露心事,怕自己死后,儿子无人照应。

    憨实的父亲便承诺,将小妹嫁入他家,一生不得离弃。

    婚后,丈夫的病离奇消失,精神焕发,事业如日中天。

    对没有任何感情凭靠的双方,悲剧至此开始。男方不回家,提出离婚的要求,小妹坚决不答应。

    婆婆卧病在床,一对双胞胎儿子正值幼年,她不能让家庭破碎。从此,经济中断,绝情男子出国了。

    小妹开始四处打工,观人眉眼,赚取微薄收入。

    几年后,婆婆去世,孩子进入小学,生活的担子更重了,坚强的小妹如同石头缝里的小草,顽强而坚毅地活下来。

    然而,多年的操劳和抑郁给了她回报,让她毫无防备地轰然倒下,身心立时全部颓废。

    年轻时播下的婚姻种子,在正当年的时候发芽、成长、开花、结果,却是恶果。

    小妹不明白,这枚恶果是怎样在她的身体里长势喜人,它终年不见阳光,也没有雨露的浇灌,却枝繁叶茂瓜熟蒂落,等待医生用无情刀破土而入,将孕育丰满的果实取出来,暴露在阳光底下。

    小妹从病床下来,欲睛还阴的天空被乌云笼罩,一团黑云从北边压过来,眼看一场暴雨就要到来。

    她软踏踏地倚坐在走廊过道的椅子上,冰凉瞬间抵达骨髓。

    人们从她身边来来去去,面无表情,各寻归宿。在这里,生命是等待判决的草芥,生或死医生说了算,医生是至高无上的法官,谁祈求也没用。

    幸福与不幸不再重要,活着,不幸也是幸福的。一位老妪,身上散发浓烈的生理盐水味道,哀伤地呻唤,声音苍白无力。小妹别过头,她想到了自己。

    小妹。亲切的绵羊音。

    施医生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她看着小妹:生老病死是没办法的事,你不要太担心。我已经为你办理了住院手续,预约了手术时间。你要坚强!

    施姐姐。噢,可能我比你大,我喜欢这么叫你。

    没关系。我们是在“城市热线”中相识的,你不要改口。

    我们只通过2次电话,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你就这么重视我?小妹一直恍恍惚惚,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无私的人。

    是啊。施桐笑着说:爱可以无限漫延,就像你爱你的双胞胎儿子。

    我怕他们长大以后不懂感恩,像他爸一样离开我。

    不会的,不要为还没有到来的事情担忧。我想未来某一天,你丈夫会清醒,后悔,重拾感恩的心。你替他母前尽孝,抚养一对儿子长大,这是多么大的功劳,他会彻悟!

    真的吗?

    真的,我不骗你。所以你安心手术,好好保重身体,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小妹眼里噙着泪,使劲点了点头。

    残酷地术前准备,一天24小时不间断地往身体里输送液体——吃流食——大小便,肠道油腻尽除,清爽干净。

    小妹感觉身体轻盈无比,如果没有那枚果实,此时的身体足以够得上成仙的标准。

    同室病友来自HLJ,一口东北话。小妹入院那天她动手术,可能已经看透生命的本真,一起一动平静如水,生命于她没有任何波澜。她主动和小妹打招呼:你好。

    小妹虚弱地看了她一眼,没作声。HLJ女人也不恼,低头找鞋子。鞋子还没找见,手术床已经到了,两名护士全副武装,白衣白裤白帽,轻声唤她的名字,再三核实。

    就像赶赴刑场的英雄,她并未理会他们,径自走到窗台前,扶正镂花镜子,左右照了照,梳理好鬓角散落的头发,给毫无血色的嘴唇涂了一层唇膏。

    小妹蓦地看见,她脚上穿着一双水红色袜子——这异常鲜艳的红色,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一直在小妹眼前飘摇。

    小妹突然手脚冰凉,感觉死亡像一个狰狞的怪兽,会吞噬房间的每一个人。

    夜,并不宁静。犹疑和困惑的病人趿拉着鞋,在过道不安地踱步,脸上挂着痛苦的表情,眼里是深深的恐惧,还有病痛的哀唤。

    HLJ女人没回来,小妹无法安睡。恐惧再度包围,摧毁的怪兽披头散发,挣扎喘息,试图扑向小妹残存的意志,让她彻底灰飞烟灭。

    小妹短暂睡眠后轰然醒来,虚弱疲惫,大汗淋漓。

    门“咔嚓”一声开了,手术车像被幽灵操控,无声地溜进来。

    车的另一端是那两名护士,白衣白裤白帽。黑色的夜,无常诡异的白色衣服。

    医生护士家属乱作一团,医生安顿护士,护士安顿家属。一些仪器被临时安置在床头,生命指示灯一闪一闪,发出绿色或红色的光。

    HLJ女人面庞平静,麻醉未醒,她对外界一无所知,护士地给她下体插入一根导尿管,她都没皱一下眉头。

    黄色的尿液顺着暴露在被子外面的管子,流入导尿袋。医生说只要排尿正常,生命体征会很快恢复。

    黎明前的夜,有风掠过。导尿袋倍受恩宠,好几双眼睛轮流看守,偶有细微的一股黄色尿液流入,HLJ女人的家人就会欣喜,互相宽慰。

    天亮了,一帮人过于劳累,爬着坐着打盹。小妹突然看见一股红色液体流入导尿袋,她轻声唤他们:看!看!快看!

    HLJ女人从麻醉中醒来,她看了一眼小妹陌生的脸,问:天黑了吗?

    小妹茫然,不敢接话茬。

    天黑了我就睡呀!HLJ女人说罢合上眼皮。

    这句话让小妹心生警觉,她推了一把HLJ女人的什么亲人,叫他醒来。

    大家摸索着起身,房间里声响加剧,呼的,唤的,走的,跑的。不安,难过,急迫,哀嚎,所有的声音骤起。

    HLJ女人死了。医生检查时发现,最后流入导尿管的是血液,而突然醒来是回光返照。

    小妹成为HLJ女人离世前唯一的见证人!

    她受到了强烈的震撼,眼睛一闭一睁就是一世,弥留时流露的不是痛苦,而是如常的生活习性。

    女人也许只是去了梦中,而生人却将将那看做死亡吧?轻描淡写的睡去,没有留下一丝遗恨,自己一个人静静地睡在了亲人的睡梦中。

    小妹来不及详述这突如其来的离奇经历,便一头扎入自己的深渊。

    两名护士推着她,箭步如飞,人群侧目。施姐姐撵着说什么,但始终没追上来。

    手术室的门戛然关闭,小妹仿佛被带去另一个世界。

    她被褪去所有衣衫。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医生,手上带着橡胶手套,看着她的眼睛:你叫鲍小妹?

    小妹说:是。

    麻醉师站在她头边,温柔地唤:鲍小妹?

    小妹又说:是。

    一只尖尖的针管扑面而来,猝不及防,她眼前一阵发黑,人影虚幻。

    两小时后,她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味,努力睁开眼睛,一些白色在她肚皮上穿针引线。

    女医生的橡胶手套沾满血迹,护士额头全是汗水。

    你看,鲍小妹!护士轻唤。

    小妹看见护士用盆端着一堆血肉,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味,那是从她体内割除下来的病灶。

    它最初只是郁结的一个小水泡,经过生活的重压与情绪的拧结,血淤气滞,年年增长,长成一个如同足月胎儿般大小的瘤。

    这个瘤是小妹生活极度苦闷的清单,清单账目明了:切除子宫,终身服药!

    亲眼目睹HLJ女人的离逝,亲身经历体内器官的摘除,小妹突然释然了,放弃了,看穿了。过往的一切,小妹照单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