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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棋生

    人活着的尊严,有时是为了赚取他人的尊重,当尊重不再,尊严只能独怆然而泪下。

    能人张在瘫痪后,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世态是炎凉的,亲情也不牢靠。

    他奔波劳苦一生,除了感情的事,处处为家里着想,竭尽所能创造好条件。

    他以为冲这点,足以抵消背叛感情的罪过。不曾想,家人都在卧薪尝胆,伺机而动,没有感恩的心。

    不!他们把瘫痪的他收留在炕上,可能就是天大的恩情。

    他清楚记得,那天他和棋生在房顶翻皮子,一阵冷风从后脑勺灌入,直刺脑垂体和脑神经,由大脑操纵的口、手、腿全部麻木,陷入瘫痪状态。

    他坐着,大脑异常清晰,棋生和老婆贵贵的脸,分得一清二楚。

    他们叫来几个大汉,用吊蓝的方式,把他从房顶弄下来。

    吼叫,混乱,发车,颠簸。

    有一阵儿,他觉得大脑将被死亡吞噬,进入昏迷、虚无、无意识状态,眼皮困重,想深深睡一觉。

    幸好他意志坚强,在棋生的叫唤中,强迫自己不要睡过去,才一点点将死亡逼退,坚持到了医院。

    但当时,一辆吉普车停在医院门口,车主不知去向。

    两辆农用车要抢占有利地形,卖水果的和卖卫生纸的两个人,互不相让。

    飚车停靠时,发生了摩擦,不仅他们的车受损,稍带着连吉普车也被亲吻了一下。

    吉普车主出现,也不相让,三个人混作一团。

    外面的车子要进医院,拥挤在门口,里面的车子要出医院,拥挤在门口,前后无法折返,再加上看热闹的三轮车、自行车、行人,交通严重堵塞。

    拉张在的120急救车被死死钉在吉普车后面,动弹不得,急救声与急救灯虚弱无力。

    病人的家属,张在的老婆贵贵,骂得不可开交。儿子小勇,杀人的心都有。

    棋生不管这些,一门心思呼唤师傅,不让他睡觉。

    交警到达现场,让后面的车折头,一辆一辆开走,120急救车才拐上医院的应急通道,直接开进急救室。

    张在已经不省人事。他平日个头矮小,倒下之后竟成了大块头,累得棋生他们直淌汗水。

    农村人有个习惯,喜欢一级一级看病,有病先去村卫生所,村卫生所看不了去镇卫生所,最后才选择去城里医院。

    张在一进急救室,急救室的门便无情关闭,把贵贵关在门外。

    姐姐心疼妹妹,买来包子让贵贵吃,贵贵无心吃喝,两眼死盯着急救室的门,好像她的男人随时会从那扇门里走出来一样。

    她嘴唇焦燥起一层水泡,身子颤抖不已。大姐对她耳语:不要傻了,该吃吃该喝喝,死了正好!

    贵贵看了一眼这位一奶同胞,心情复杂地喝了一口水。

    一位小护士,面无表情地数次出入,贵贵逮了个机会,一把揪住她:我男人怎样了?

    小护士甩开她的手说:正在抢救!

    熬人的四个钟头后,手术灯熄灭,急救室的门缓缓开启,医生护士簇拥着张在出了急救室。

    众人围上去看:张在换上了斑马道病号服,双眼紧闭,鼻子上插着氧气管,黑脸上的折褶里还有灰尘。

    散开点,注意通风!护士喊。

    贵贵唤:他爸。

    爸——

    师傅——

    ……

    他听不见,还昏迷着呢。护士说完推上张在走了,好象张在是她的亲人,与这些人无关。

    主治医生叫住贵贵和小勇:你们是张在的家属吧?

    我是他老婆。

    我是他儿子。

    张在得的是中风性脑出血,我们做了清血手术,这种病不宜开颅,只能采取保守治疗。

    瘫痪能好不?贵贵焦急地问。

    机率很小,但也有奇迹。主治医生经常这么安慰病人的家属。

    又过了四个小时,张在睁开眼睛,首先看见贵贵那张晦暗无光的脸。

    他想叫一声老婆,但嗓子眼儿像注入了铅水,发不出一点声音。

    后来他看见一天在后头给贵贵洗脑的大姨子,一副死人样,用嘲笑的表情看着他。

    她对他一直不满意,即使现在他躺在医院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还是对他不满意。

    他转过头,看见棋生低着头抹眼泪。这个小子,真没出息,就记得哭!他想给棋生笑笑,但嘴动不了,不能给他任何表示,只能忽闪着眼睛看着他。

    眼下,皮毛生意难做,随着市场经济的正规化整合,散落在底层的皮毛贩子不吃香了,随时面临被淘汰出局的困境。

    他想过转行,但他只会做皮毛生意,实在不敢贸然驻足其他领域。

    棋生执意跟着他,给他端饭送水,尊称他为师傅,令他十分感动。

    棋生是个勤快娃娃,有个跑腿营生,不用他说,很快就办好了。尤其是过年过节,张在不方便去于鲜那儿,打发棋生送去酒肉糖茶,不会引起贵贵的怀疑。

    小勇从小受他妈挑唆,跟他不亲近,家里还跟他说几句话,若有外人在场,纯粹三缄其口,沉默得令人发慌。

    今天,他迷迷糊糊听到小勇喊他爸爸,心里暖暖的。这会儿,棋生还在跟前守着,他却不知道跑哪儿游魂去了。

    张在又看到,妻姐和贵贵站在窗台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然后妻姐给贵贵挤了一下眼睛,努了一下嘴,截住刚进病房的小勇,拉拉扯扯,相跟上出去了。

    生命的药液滴入张在的血管,他脸色红润,精神逐渐恢复。虽然还是动不了,但其他生理机能没有问题。

    没有性命之忧是最大的欢喜,贵贵终于放心。她让棋生陪着师傅,自己出去买些医院基本物品。

    贵贵前脚一走,张在又开始看棋生。棋生以为师傅想看他,看就看吧,却发现师傅的眼睛里有另外的含义,

    他问师傅:饿了?

    师傅摇头。

    尿呀?

    师傅摇头。

    睡呀?

    师傅还摇头。

    棋生想了想:于鲜姨?

    张在点头。

    棋生一下领悟了师傅的意思。他了解师傅与于鲜姨的微妙关系,师娘为这事经常跟师傅吵闹。

    他在师傅耳边说:你让我去于鲜姨那儿看看?

    张在点头。棋生等师娘买回东西,找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去了汽车站,坐上去百根村的汽车。

    第二天早上,棋生回到医院,师傅又被推去做各种化验。他把于鲜姨给的棉花垫子塞在师傅被单下面,去化验室找师傅。

    师傅做了脑CT,正在等结果。师傅看见他回来,脸上没有表情,眼睛滴溜溜转。

    他懂师傅的意思。他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师傅,没事人一样站立一边。

    折腾了一上午,回到病房时,师傅已筋疲力尽了。

    当他的身子接触到床铺时,竟微笑了一下。

    贵贵问:好了?还笑?知道你这一病得花多少钱?

    张在不敢笑了。

    棋生看见,师傅睡上去特别惬意的样子。

    棋生找了两个人,给于鲜姨领过去,帮助她整修家里。同时,买了各种粮油蔬菜一并送去,要过年了,师傅又病着,他得替师傅把该做的做好。

    他没给师傅说,于鲜姨被小勇他们打的事,怕影响师傅恢复。不过师傅好像有预感,对妻姐不理睬,对小勇也失去了往日的柔情。

    没人的时候,棋生就在师傅耳边念叨:于鲜姨好着呢。吉生也回来了。准备过年呢。

    师傅流出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