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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聚三魂·绾玉篇(一)

    大约拂晓时分,天色微明。

    透过四周被挑起的帷幔,隐约可见屋外已化作沉雪如云的琉璃世界,就连墙角那倚在梢头的几株红梅,亦是未能逃脱零落成泥的宿命,风起,伴着纷飞细雪碾落,辗转浸没,离合匆匆。

    绾玉想,这个世上果然没有谁会是上天唯一的宠儿。

    花终会凋谢,雪总会融化,风亦会停格……

    万物的相生相克,寒暑的流转轮回,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就同这人世间的爱恨悲欢一般,缘起了则聚,缘灭了自散……

    正恰一腔悲抑愈渐蔓延时,门口隐隐约约的有脚步声响起,紧跟着,柴葙那副脆生生的嗓音从屋外透了进来。

    “绾姐姐,你醒了吗?”

    听见声响,绾玉似拉回了大半的神思,仿若叹息般的应了一声,这才见她缓缓的站起,朝内室的那座桐花镜走去。

    说来,今日其实是个大喜的日子,因为再过一个时辰,她就将嫁给那个人做妻子了。

    穿上生平最爱的大红色,戴上她亲手所作,且与那人青鸾一对的勾梅簪,彼时再喝过合卺酒,行过夫妻礼,从此举案齐眉,白首同老……

    原本,这些寤寐而求的种种一下子能够夙愿得偿,她心里该是欢喜极了的,可终究也是世事难料罢了……

    绾玉也曾想,若她半月前并未踏进那间密室,如今会不会又是另一番的光景呢?

    想起半月前的那一夜,绾玉的眸光有些微动,视线缓而慢的拂过榻上的那件嫁衣。

    那件裙摆晕满了黑梅的嫁衣,是她去年花了十一个月的辰光亲手绣成的。

    遥想当初,针针刻骨,丝丝柔肠,那红布上的每一针,每一线,勾勒着的都是她对那个人满腹的爱意与满腔的热望,可她没想到,竟正也是她亲手缝出的那一针一线,生生的缚住了这辈子唯一的希望。

    良久,垂着的红色帷幔被人从外轻轻地掀了开。

    柴葙捧着一盆洗漱水走了进来,可刚走近,不料却被吓了一跳。

    镜子前坐着的,那即将要做新娘子的人,此时长发披肩凌乱而散,脸上半点得血色全无,再衬着那素净的一身白,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要去成亲,倒却像极了要去奔丧。

    柴葙心里这一想,口里竟也自言自语得跟着漏了声。

    可无奈她尚是率真直性的年纪,又加之涉世不深,便也没发觉出自己的这番话有何的不妥,便一边浸了帕子递过去,一边歪着脑袋细细的打量了镜前的绾玉几眼,见她眼角下有些微肿,神色关询的凑上跟前。

    “绾姐姐,你昨个儿夜里是不是没睡好呀?这眼下可都是一圈的乌青呢?”

    “嗯。昨夜里有些饿了,原想起身去寻些吃的来,谁知一开门瞧见屋外落起了雪。”

    绾玉舒眉轻应了一声,清清冷冷的嗓音里依约透着几分彻夜未眠的疲倦。

    “葙儿是知道的,我平生最喜雪色,这一时贪看,便这般忘了时辰。”

    “天呐,那绾姐姐你不就是足足饿了一晚嘛?!”

    柴葙一嗔,刚准备转身吩咐厨房去做些吃的送来,然转身的刹那,却兀的心中一动,似想起了什么,双颊蓦然泛起小团的红云,她转过身,支支吾吾的望着绾玉。

    “绾姐姐,我昨个儿夜里听我娘说,一般,一般民间嫁娶中,新娘子都要在出嫁前……吃碗饺子的,以此来寓意夫妻连理芳枝,早生贵子,我……我料想绾姐姐你现下肯定是饿极了,既然怎么都是要吃些东西来垫垫饥的,若是绾姐姐不嫌弃,不如今个儿,我就亲手去做碗饺子送来,也算是我送给绾姐姐大婚的一份祝福,好不好?”

    柴葙见绾玉没有说话,以为她一时含羞,难以启齿,便又自行说了下去。

    “我瞧绾姐姐那么喜欢那个带着面具的哥哥,大抵心里也是希望能够与他白头到老,子孙满堂的,虽然那个哥哥长得是有那么点儿的缺陷,而且对谁都总是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样,可我还是依稀能够看的出来的,他应当是真心很喜欢绾姐姐你的……绾姐姐,你都不知道,那日,你不过同我大哥只说了一会子的话,那个哥哥的眼神啊跟……”

    柴葙絮絮的说着,每说一句,绾玉的脸色便愈白一分。

    虽然她知道说者自然是无意的,可对听者有心的她来说,柴葙的那些话对她并无愉悦二字可言,只像那淬了毒的羽箭,一根一根,狠狠地,稳稳地,深深地扎进她心口处那最难堪,最幽闭的地方,不为人知的背后,悄然溃烂着的是她这三年来,做的一场,一场可笑至极的黄粱之梦。

    一直以来,绾玉都笃定的以为那个人是爱她的,以为她与他之间是两情相悦的,可事实却并非如此,一切都左不过是那个人设下的一个局罢了。

    局中四面竖着一道高而厚的墙,而她就像一头困兽,被他一步步引诱着走进了那个局,他是何其的残忍啊,只给了她两个选择。

    一个是疲于认命,永久的困死局中,一生都活在谎言堆砌的桎梏里,生死不由。

    一个是孤掷顽抗,则会被真相撞的头破血流,最后……两败俱伤……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其实,她早已经选择了第一个,即便是知道了真相,也宁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抱着最后的一丝期许,说服自己他是喜欢自己的,否则他不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有对她施以任何的计划。

    可就在她渐渐都快被自己说服的时候啊,他却突然开口说要娶她,若是没有知道真相,听见这样的话,她原本应该是多么的欢喜,可终是造化弄人,她偏偏知道了真相,也清楚的明白这愿意成亲的背后代表着什么,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心冷,觉得绝望。

    而今冷眼回首再看去时,这所谓成亲的背后究竟还剩下了什么呢?不过是徒留那一塌萎败的嫁衣残红,阴谋仇恨,冰冷狰狞的,染得衣摆处的无情梅也斑。

    “咦,说起那个哥哥,我幼时曾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绾姐姐,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的月圆之夜,我和大哥他们送药材去王府回来的途中,你与我们同行,当时你偶然救下的那个……绾姐姐,你……你怎么了?”

    柴葙兀自说了许多,见绾玉一直都没接话,心里有些疑惑,便轻唤了她一声,见她神情凝滞的只瞧着置在妆台上的勾梅簪发着呆,刚要再唤时,谁知怔立多时的绾玉却又突然出了声。

    “葙儿的面食手艺一向精湛,我自然是稀罕的紧的,可你近年来都未曾下过厨,我不知道今日还有没有这个福气呢。”

    绾玉像是从镜子里笑看着柴葙,又像是透过她凝望着窗外的细雪,声音愈渐的轻微,微的几乎细不可闻。

    “其实,我也很希望自己能够像葙儿说的那样,与他执子之手,偕子白头,可终究……是他不愿成全我……”

    “绾姐姐不嫌弃我,葙儿心里是千个万个的愿意的。”

    柴葙笑靥烂漫,似乎只听清了前半句。

    “不过绾姐姐得稍微等等,葙儿很快就回来。”

    木门一开一合,一阵凉风悄然掠进。

    风间恰时的拂来了一瓣梅花,稳稳的栖在绾玉的指边,指尖一瞬有些微冷。

    绾玉定定的低眸瞧了一眼,良久,伸手启开了妆台上熏炉的盖子,轻轻沉腕,任那梅花坠进了燃着的香料中,看其一点一点,焚为灰烬,而她则双手抱膝静静的坐着,看着,蓦然的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角却又依稀有泪珠滑落,一颗一颗凝尽了烟灰中,与梅骸同泯。

    彼时,窗外依约有歌声断断续续地从庄子北边那遥远的醉卧山中传来,若有似无的轻,和着檐角遇风击缶而歌的铜铃,两厢叠续,尤显萧瑟晦然。

    痴人在浮生……

    …………

    梦歇山槐里……

    …………

    魂枕千埂雪……

    …………

    风儿声迢迢……

    …………

    月把前生扫……

    …………

    这么多年来,绾玉一直想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醉卧山,醉卧山上种着漫山的梅花,赤色迢迢,终年不败。

    绾玉还小的时候,她的娘亲就告诉她,醉卧山是虞凉最美的地方,它也叫做合欢崖。

    传说,合欢崖上曾发生过一个很凄美的故事。

    几万年前,南海百里陌墟的神女合欢,为了救自己心爱的男子,而在此被众神剥了仙骨,断了仙根,毁了仙魄,后来三魂尽散,不得芳踪。

    绾玉曾借此安慰自己。

    想着,既然连神女都尚且难逃爱恨离愁的命运,她这也不过就是一介凡人,所以控制不住自己的七情六欲也是在所难免的,或许是命中注定吧,命中注定她这辈子也有这么一个劫。

    神女合欢的劫是一个魔,那个魔,叫夜祸。

    凡人绾玉的劫是一个人,那个人,叫折梅。

    绾玉初见折梅,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寒冬之夜。

    正酣睡之时,绾玉是被自己的姑姑蔺阑珊从梦中摇醒的。

    浑浑噩噩间,她恍惚瞧见自己被姑姑拦腰抱了起来,而后只觉脚下一空,身形一晃,待脑子有些许清明时,人却已经站在了曾经姑姑教她练武的那个密室里。

    她的弟弟不知所踪,绾玉问了很多次,姑姑也只顾左右而言他,只反复叮嘱着,让她无论听见了什么,都千万不要出去,也不能出去,过后还交给她一个碧色的锦囊,嘱咐她说这是多年前,她娘临终前留给她的,不过,只有等安全离开这,她才能拆开来看。

    绾玉这还没反应过来,姑姑人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绾玉下意识的想跟上去,谁知刚迈出一步,晦暗不明的窄道里突然一记石子弹来,无声无息的点住了她的睡穴,她立时昏了过去,再无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上下起了绵绵小雨,绾玉方才醒了过来。

    她猛地坐起身,也未及多想,便打开暗道跑了出去。

    长发都被淋湿了,雨水滑进脖颈,浸透衣衫,沁入骨髓的凉。

    那一刻,绾玉似乎感觉不到冷,只觉风中那肆意飘散的血腥味,烟味十分的呛人,心中更是惴惴不安,便在穿过那一条又一条长而深的廊道时,渐渐的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一直到推开南院那道厚重的大门,她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曾经的朱墙画璧泯为了断壁残垣,曾经宽敞的曲径回廊处鲜血淋漓……

    昔日那座还算华贵的公主府,此刻就仿若人间地狱一般,在苍凉的月色下显得无比的森寒,无比的可怖。

    绾玉似是被眼前的境况惊懵住了,呆了好半晌才有些反应过来。

    她颤颤微微的走进雨幕中,当看见昔日里那一个又一个鲜活熟稔的人,冷冰冰的躺在自己的脚下,仍是有些难以置信,一心还以为这只是个噩梦罢了。

    这般自我安慰着,她又木然的往前走了几步,一边走着,一边目光四下游移,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可是找了一圈,却仍是未有结果。

    她刚想迈开步子向后院走去时,视线却不经意的朝远处上的空地上一扫,也就是那不经意的一眼,她似乎听到了心中那座摇摇欲坠的山,恍然间‘嗙’的一声,崩塌了。

    这里曾经是绾玉的家,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离开这里,可当她看到姑姑尸体的那一刻,她知道,她的家,没了。

    眼前是一片废墟,脚下是尸横遍野,绾玉睁着空洞的眸子,一步一步的朝姑姑倒下的地方走去,仿佛走在刀尖火海里,每一步,脚下都在打颤。

    终于走到姑姑躺下的地方,绾玉静静的看着脚下的那个人。

    那个方才还在对她仔细叮嘱,那个以往事事都会为她殚精竭虑的女子,如今,她就躺在她的面前,七窍流血而死。

    绾玉的心蓦然慌的不得了,身子剧烈的颤抖了起来,有些摇摇欲坠,她脚下一软,猛地跪倒在地,群袂悄然散开,在青石板上辗转成莲,发出了一计清脆的声响。

    七岁那年,绾玉的娘亲就去世了,也是从她的娘亲去世后,她的父王便再也不曾来看过她和弟弟一眼,这余下的七年以来,都是姑姑她在照料着他们姐弟俩,百无巨细。

    如今姑姑没了,相依为命的人就这样没了,弟弟又是生死未卜,那一刻,尚且已懂忧愁为何物的她,真的很想哭,很想嚎啕的大哭,可她没有,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一旦哭出声,就会引来那些仇人的一去而返,就会白白辜负了姑姑对她的一番打算,所以,她不能哭,绝不能现在哭。

    雨越下越大,时间似是流的极缓。

    绾玉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安静的像是沉睡了一般,她的白色裙袂被那斑驳的血水染成了赤色,檐角的灯笼任雨打的摇晃,点点的碎光折落在她的身上,远远看上去,衣摆处依稀宛若盛开的红梅,莹莹冶艳。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雨渐渐的停了,也就在雨势渐停的那一刹,茫茫夜色中忽地传来了剑气破空的声音,紧接着隐约有一道冷冽白光在绾玉身边的坑洼水影中悄悄的弹过。

    绾玉虽并未抬头,但她却一直凝神估算着来人的动作和距离,当她察觉对方只是孤身一人时,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满攥着汗水的右手颤抖着握向了左手腕处那自幼就随身携带的被姑姑所易容成手镯的匕首,彼时脑中开始演练起自己待会咬着牙,猛地一跃而起,便即朝来人的心脏一刀稳稳刺过去的场景。

    她是做了同归于尽的打算的,刀剑上搽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如果她能让对方一刀毙命,她死又何惧。

    可往往想象是美好的,事实却总并不能让人如意。

    当那裹着寒气的长剑以悦目之势朝她扑面而来时,她居然因为脚下跪得时间久了,腿有些僵硬,根本无法站起,因此而错过了最佳的出手时期。

    没办法,既然站不起身,绾玉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她双手四指撑地,忍着腿上的酥麻在青石板上滚了一圈,这才堪堪的躲了一招。

    一旁的黑衣人见势,眼中的杀意尽显,‘嗤’的一声响,长剑于他手中翻转,而后剑尖划出,又似虎啸般凌厉着朝她而来。

    当时,绾玉的腿仍有些僵,下腰一弯时,动作十分的勉强,实在有些躲避不及。

    就当那长剑正要刺中她的须臾间,三千翠竹林中,一道黑影如寒风过境般朝黑衣人无声的袭来。

    绾玉那会儿还未看清来人长什么样,只觉风间飘着一缕极淡的梅香,暗香轻度间,接着便听到了‘哐当’的一声,等她抬头望过去时,却只见到黑衣人一个人站在那儿,而他手中的长剑却是被折成了几段,落在地上。

    黑衣人愕然至极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稍顿了一顿,仍还是一副不死心的模样,徒手又朝绾玉的命门而去,较之先前招数更加狠辣。

    但他刚只迈出一步,那黑影便突然五指翻飞,指尖如拈花般的掠起地上的落水,在半空扬起一道清丽的水花。

    那水花连起时恍若冰塑成的雪菱,破浪而出,快如白驹过隙。

    绾玉留神的看了一眼,雨水其实就是一般的雨水而已,可就在那双莹白如玉的手里,那水却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利刃,变成了尖刀,让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她想,姑姑曾经与她提到的武学至高心法中,所谓的不役于物,从心所欲,大抵便也就是来人的这般身手了吧。

    一旁黑衣人似被完全惊住,明明瞧见了,却不知为何偏偏忘了去躲避,兴许是不敢置信,竟眼睁睁的看着那坚如韧的水花生生掠过他的脖颈,他连声都还未来得及发出,只听‘嚓’的一声,便被割破了喉管,血珠滚滚溢出,人‘砰’的一声倒下地去。

    夜渐渐的沉晦下来,被雨冲刷过的青石板上似凝了一层浅浅的银霜,寂寂有些寒凉。

    男子收回手,侧过脸,看向了那正愣站在一旁瞧着他出神的绾玉。

    这便是绾玉记忆中,她和折梅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的折梅穿着一身墨色的衣,上半张脸上带了副雕着几株金梅的黑色面具,一头如瀑的长发在灯笼折出的浅浅莹光下,被风吹的曳曳起舞,茕茕如神祇临世般,载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融进在那幽深如海的夜色中。

    绾玉发誓,她从未见过那么美的男子。

    记得还小的时候,虞凉坊间就在传段王爷的公主与世子,也就是她与她的胞弟段流景是貌倾虞凉的美人,美男子。

    可是自从那夜见到他后,她才发现造物主是多么的偏心,不论是那小小面具下怎么也遮不住的绝世容颜,还是那魅惑的如一滩油彩隐隐氤开的蓝瞳。

    流景是紫眸,绾玉的娘亲也是紫眸,所以她对异色眸子并不惊异,她惊异的是他的眸子就像是造物主特地为与他的容貌映衬的,那么的搭配,那么的和谐,一点儿也看不出妖异的感觉,那一刻,她只觉得他美的惊心动魄。

    可也正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太美,绾玉才几乎是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只因当时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很危险。

    想着,绾玉一把提起匕首横于胸前,一双闪着清冽流光的眸子戒备的看着他。

    那模样就像一只隐匿在暗夜中等待伏击猎者的兽,仿佛只要折梅稍微动那么一步,她就会立即扑上去与之撕命。

    “人间炼狱你不怕,刀光血影你亦不惧,而我救了你,你不仅怕我……”

    说着,折梅那一副平素极为冷清的眸子缓而慢的扫了绾玉胸前的匕首一眼。

    “看样子,似乎还想对我恩将仇报。”

    明明是揶揄人的一段话,但绾玉却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的揶揄之意,反而神色冷冽的宛如崖顶上那千年未融的雪,声音更是凉澈澈的若那浮冰击玉,若非亲耳所听,她根本就不会相信这话竟会出自其人之口,不免一时有些恍恍。

    “抱歉,时才确是绾玉失礼了,今夜,多谢阁下的救命之恩。”

    折梅像是顿觉索然,只长长地“哦”了一声,便半靠向身后的那棵合欢树上,待眉目渐匿进月光投射的簌簌阴影中,这才言辞间半真半假的说道。

    “你就不怕我也是来杀你的。”

    “怕的。”

    绾玉泰然抬眸,嘴角浮起一丝沉静合宜的乃至于看起来有些挑衅的笑。

    “可是怕又有什么用呢,阁下的武功远在我之上,今日既已注定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与其我以卵击石,落得个跟方才那人一样的下场,倒不如面子里子,留其一,说不定,阁下思前想后一番,觉着我这人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倒是觉着有趣,就网开一面呢。”

    虽在正儿八经的袒露着世间那弱肉强食的真相,可她的声音却莫名慵懒的,轻狂的,宛若那二月里不畏雪凜霜寒,枝头独耀风姿的梅花,犹自带着骨子里那与生俱来的孤傲,半分都不曾因为自己正困于孤危之境而有所收敛。

    “况且,等他年百姓们翻出这段历史时,史书记载着我段氏王族的公主不过一介女流,死前却尚能傲骨铮铮,誓死不屈,至此不说能流芳百世,一世我便已足以,阁下觉得如何?”

    “色厉内荏也能说的如此的清新脱俗,在下今日的确有些刮目相看,既然段小公主如此的……聪颖,那不妨猜一猜……”

    折梅终于抬眼看她,两人的四目悄然间相对,一瞬交汇的刹那,那极静极暗的眸底蕴着的微末揶揄之色倏然间万般深浓。

    “便猜,我方才因何而出手救你……”

    一来二往的言语角逐之下,绾玉未有半分的浮躁之气,反而起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兴意。

    “恕绾玉冒昧,这个难道不应该请问阁下自己吗?”

    浓密的长睫弯了弯,绾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难不成阁下救我是真见我有趣不成?”

    “哦,容我想想。”

    出乎预料的答案让折梅难得的有片刻的失神,他收回目光,微微垂下了眼帘,好似真在沉思,又似在回忆着什么,良久,蓦然睁开眼,嗓音里难得的夹了一记不甚分明的笑。

    “似乎是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

    绾玉拧了拧眉,眼底的某种情愫莫名的由浓转黯,方要说什么时,依稀又听折梅的声音传来,大约因两人离得不大近,有些并不真切。

    “你愿不愿意随我去不忆城?”

    绾玉一愣,清冽的眸子悲喜难辨的看向他,心中一时拂过诸多的思量。

    暗暗想着。

    若是撇开自己心中对其莫名的情愫不谈,如果她今夜不跟他走,便等于是留下来等死,那么谁来报姑姑的仇,报一府的仇,还有生死未卜的胞弟……可她若是跟他走了,却又实在是前途未知。

    可偏偏那会儿,她看着眼前的他,却也实在是没法违背自己的真实意愿,那一刻,她心里实则是真的想跟着他走的。

    略思忖,眼底闪过一瞬的狡黠,故作一本正经道。

    “阁下可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虽说我如今身陷囹圄,阁下救我于危难之中,本该感激涕零,不应诸多的要求,但绾玉毕竟身为女子,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跟着阁下走了,阁下以为呢?”

    绾玉原就带了几分调侃之意,并没想他会真的回答,但彼此缄默间,却见折梅突然扬手拾起落在肩胛处的合欢花,抬眉,凝视着她。

    “小楼山月星目稀,红枝卧雪解香糜,人的一生不过独活百年,这世上的浮光诸色若今后都只我一人去独赏,未免太过形单影只了,不知段小公主这位有趣的人可有兴致与我这个俗人一并共赏,就当做了一桩善事,也算为你这些故去的亲人积点福德。”

    绾玉心中深深颤了一下。

    前两句诗原是她曾经临窗而坐写的,也是她心里最深的向往,最后头本应还有一时胡诌的两句。

    ‘半梦人间晏色起,半醒茕身枉无期。’

    可他……怎么会知道的?

    虽一时有些想不通,但他半真半假说的这些对她来说却是极受用的,受用到她心里的那最后一丝犹疑也被无声的拭去,一抹浓烈的笑意旋即浮上眼角。

    “那……绾玉便舍命陪阁下,祝你我此行,四季澄霁,九州溶溶。”

    话语方落下,四周一刹燃起熊熊烈火,绾玉还没反应过来,折梅突然欺身上前,拦腰一把抱起了她,而后霍然跃起,掠上了屋檐。

    蓦然传来的陌生温热立即充斥绾玉全身那已经冷到麻木的四肢百骸,她的身子猛地一僵,竟一时忘了要去挣脱,只任那郎朗的风声和那裹带着梅香的气息在耳畔鼻端拂过。

    忽然,折梅停住了脚步,手指轻而又轻地拂过绾玉的长发,只一瞬,方才并未扔掉的那枚合欢花便被别在了绾玉的鬓边。

    天上没有半颗星子,夜色被那烈火烧的天边泛起了一抹烟霞色。

    绾玉心下惴惴,刚想要开口的时候,凉凉的声音清清澈澈的在她耳边响起。

    “我无姓,折梅是我的名字,玉儿,以后有我在,没人会伤害你。”

    绾玉心中实实的一震,莫名的,汩汩的暖流悄然蔓延于心扉间,缓缓流淌中,灌溉出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

    她偏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那张如冰塑般的脸依旧淡漠的泛着一股脱离浊世的清冷,可那一霎,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眼前那样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竟会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让她着迷。

    他说,他叫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