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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聚三魂·绾玉篇(二)

    枝头的雪花蓦然坠落,发出一记‘哧哧’的声音。

    绾玉从回忆轻迭中苏醒了过来,怔了良久,才惊觉自己已经置身在醉卧山的梅海中。

    她叹了口气,几步走上前,站在了崖上。

    从崖顶上俯看整座良安城,隐隐约约的望去,屋宇重重间,万丈的淡薄流霞,十里的彤云密布,皑皑的檐上落雪,蓬勃的生生子息……

    所见所闻,皆与她此刻的心境,似是隔成了两道世界,形成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就像那再也回不去的从前,怎么也到不了的长守。

    也不知时辰过去了多久,崖顶上的风越吹越烈。

    绾玉一身白衣站在崖上,任那风起拂过落雪的枝桠,拽落梢头上的梅花,衬得她淹没在这簌簌花雨之下,身形萧瑟的仿似一转眼就将消逝于这广阔的天地间。

    不到多时,远处依稀一个穿着红衣的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男子的步伐走的极慢,可不知怎的,明明方才还离的有好些距离,但眨眼间,却瞧见他人已然站在了绾玉的身后。

    距离不长不短,只肖她一个转身,便就能看见他。

    其实,绾玉很早便知道他来了,可她却并未转身,只径自做着微抬着手,透过指缝,半仰起头看着天边云卷云舒的动作。

    “我就知道,不管我在哪儿,你都一定会找到我的。”

    “嗯。”

    折梅轻应了一声,凉凉的目光悄然的漫过她那身与丧服无二的白衣,走上前,轻轻的握住她冰凉的手。

    “走吧。”

    “走?”

    绾玉脚步未动,似是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去哪儿?”

    折梅脚下一顿。

    就在略略停歇的那一刹那,风中似漾过一抹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侧过身,似是在温柔呢喃。

    “玉儿,我们今日成亲。”

    “成亲……”

    绾玉垂首,恍恍的重复了几遍这两个字,待终于有些反应过来时,竟一下笑出声来。

    “成亲?折梅,你不会……真想成亲吧?”

    顿了顿,她抬眸,眸子里是一片空茫。

    “说来,我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疑问,三年前,你救我,带我来不忆城,只是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对不对?所以你接近我,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为了报复我,对不对?”

    绾玉从前就知道母妃奚曳璇的事,据她所知,她是难产而死,幼时听娘亲说起这件事时,她还觉得分外的惋惜,可前不久她才知道,原来母妃她并非源于难产,而是因为她的父王喜新厌旧,为了让她娘亲能够名正言顺的嫁进王府,而借计害死了自己的原配。

    折梅的手瞬间一松,唇畔方才弯起的弧纹仍在,却隐隐的泛着一股透不浸深浅的寒凉,他低眉看向她,幽蓝的眸底一片深冷。

    “你知道了。”

    你知道了。

    这四个字宛若一颗巨大的重石,狠狠地被他投掷在冰面上,待那冰面上的细缝一经裂开,寒气直逼绾玉的心口,遍体生寒。

    当听见他亲口承认的那一刻,绾玉居然没有出现那种天崩地塌的感觉,也没有委屈到足以撕心裂肺的哭泣,甚至连一丝薄弱的心痛都没有,她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站在那个她脑中所幻想出的被他砸出了一个窟窿的冰面上,静静的看着他,然后眼底的哀绝由浓转淡,由淡转无,继而嘴角浮起了一抹近乎于锋利的笑。

    而于折梅方才的那一句轻易的承认,却如惊鸿一去,杳无声息。

    彼此静默了许久,绾玉突然伸手握住了折梅方才松开的手,见他并没有回避,她才侧过头,靠在他的怀中,就那样侧着脸,静静的靠着他。

    那一刻,彼此的动作明明是那么的亲密,可就在那一刻,绾玉却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与她不过一尺之距的那张脸,原来依旧是那么的冷若冰霜。

    也是从那一刻,她才陡然明白过来,原来,当知道自己全心全意的去爱这个人,而这个人却一直在算计自己的时候,由爱生怨,由怨生恨,这些她以前最摒弃,最厌恶的情绪,竟会来的这样的容易,这样的猛烈。

    折梅面无表情的看向拿着匕首抵在他咽喉一寸之处的绾玉。

    “你要杀我?”

    “你说呢?”

    绾玉似笑非笑的迎向他的目光,四目悄然于风间相对。

    折梅不动声色的错开了眼,许久,轻忽一笑。

    “你不会。”

    “呵。”

    绾玉手中的匕首微微一颤。

    “不会?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你?还是觉得……我不会舍得杀你?”

    说着,喉中蓦然有些凝滞,她低下头,迷惘的笑了起来。

    “是啊,你早算准了我会舍不得杀你,是我,唯我还身在迷局里,浑噩的自欺欺人,浑噩的不知清醒。”

    曾经的‘段绾玉’三个字,在世人的眼中就是那嫉恶如仇的化身,谁若敢让她一时不痛快,她必会让那人的一辈子都不安生,可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即便他伤了她,伤的她体无完肤,她竟也不愿意让他受到一丝的伤害。

    她就像是一只刺猬,曾经只懂得用刺去刺伤别人,因为刺猬需要保护自己,可现在的这只刺猬却为了一个一心要她死的人,甘愿拔了自己身上全部的刺,只因为她怕那些刺会刺伤他,刺痛他。

    那么,一个全身血淋淋,没有了刺的刺猬,她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吗?

    “折梅,你知道吗?我等今天,等着做你的妻子,等了整整三年,我一心都想着要嫁给你……”

    语尽此处,绾玉忽然放慢了语调,低声喃喃,言辞间无章无序,似走入了一场梦魇。

    “可我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今天这样的结果……明明,明明三年前是你先接近我的……为什么……为什么临了了却只有我,只有我还在梦中不肯醒过来……”

    绾玉浑浑噩噩地说着,似是要把今生所有想要对折梅说的话一并说完,神思愈渐恍恍时,也没留意到,当她语及‘可我等今天,等了整整三年’此处时,折梅那双蕴藏凛冽冷意的蓝瞳里,悄然闪过一瞬的迟疑,唇间欲言微动,似有千言万语。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娘亲,虽然那并都是我娘亲的错,但总归怀璧其罪,也算是我娘亲欠了你们的,所以——”

    绾玉语落至此,悲喜难辨地望向他,良久,轻轻的踮起脚,抚上他的脸。

    两唇的距离只有半寸之隔,彼此灼热的呼吸清晰的还能拂过彼此的脸颊。

    绾玉明显感觉到折梅的身子有些僵硬,她无声的笑了笑,侧首薄唇贴向他的耳畔,一字一字夹杂着呼吸吐出的热气印在他的脸上。

    “母债……女偿。”

    话落刀起,绾玉趁着折梅失神的那一刹那,倏地提起了两人不知何时相握在一起的匕首,猛地一把朝自己的心脏刺去。

    待折梅回过神时,她已经死死的握住了他的手,越扣越紧,越扣越紧,任那把匕首给予的炽烈痛感,渗入骨髓,贯彻心扉。

    这个动作是绾玉三年前就想做的,迄今为止,她练习了三年。

    不过,三年前,这本是应该用来杀仇人的刀,万万没料想到,三年后,她杀的,竟会是她自己。

    突出其来的,天色陡然的暗了下来,大雨骤然的倾泻,淋落了一地的萧瑟。

    折梅素来不见波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的缝隙,他神情微震的看着她,似有些难以置信。

    “玉儿……”

    殷红的血从彼此交握的指尖蜿蜒滑落,滴在雪地上,好似浸过血的朱砂,越绽越大,越绽越大,而后慢慢消融在大雨中。

    绾玉眼前一花,重重的跌倒在折梅的臂弯中。

    “三年前,如果没有你,或许我早已经死了,这条命,本就算你的,何况,你恨我,恨我娘亲,你杀了我,我死在你的手中,也是理所应当的,现在,我不欠你的了。”

    说着,顿了顿,眼底氲着的泪,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落下,与雨水相融,难以辨别,她忍不住的哽咽了出来。

    “折梅,我们从此两清了。”

    “两清?”

    折梅握住她肩膀的左手微微一抖。

    “你以为我和你之间,这么容易就能两清了?”

    说着,他抬手点上她的几个穴道,想帮她抑止住血,可无论怎样压制,还是止不住,血反而越流越多。

    二脉一通,剧毒一瞬攻了心,嗓管蓦然如被火舌撕裂,绾玉疼的忍不住的咳了一声,咳出了一大口的黑血,她握住他的手。

    “断桥奈何,无药可救。”

    折梅像未听见,又抬起袖口替她拭着那漫出唇边的血迹,一遍一遍,不断拭去,血却又不断的漫出,他终是停了动作。

    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折梅低眸,一瞬不瞬地看向她。

    “玉儿,你这样是在报复我吗?”

    “这难道不是……不是你替我……选好的路吗?”

    绾玉又咳了两声,昔日里好听的那副嗓音被剧毒毁得几乎不能成声,她望着他,泪水纷杂间,笑得万分的寂寥。

    “既然……你执意……选择了这条……足以……让我们玉石俱焚的结局,那我……合该奉陪,不……不是吗?”

    方一说完,口中的黑血便又猛的从嘴角涌出,绾玉皱了皱眉,嘴唇亦动了动,吃力的想再说些什么,可眼皮这会儿似乎很沉,她虚喘着气,艰难的想要去抓着折梅的袖口。

    “其实……我也想……决绝一点……杀了你,可我……呵……若我……只是……只是恨你……就,就好了……”

    这句话,寓意柔肠,字字缠绵,用尽了绾玉生前最后的一丝力气。

    渐渐消逝的心跳隐与在致命的毒发中,绾玉身子剧烈颤抖的刹那,手微微一松,露出掌中一直攥着的已经陈旧的牛皮卷纸来,彼时,手终究缓缓的垂下。

    其间大雪漱漱落下,红梅雪雨,嫣色款款下,映的折梅怀中的人眉目相宜,淡淡铅华,可在如斯的慵香梅雨下,绾玉她却再也没能醒过来。

    折梅仍因绾玉的那句话惊怔着,静静的跌坐在雨中,一直维持着紧抱着她的动作,好半晌,才伸手拆开了那个纸卷。

    纸上原无半物,可待它展开遇水后,居然显现了几行的清丽字迹。

    上面清楚的记载,绾玉她并不是段家的女儿,她的母亲叫雁雪,她是流苍的楼家培养的杀手,当年她的亲生母亲雁雪身受重伤,死前便把她托付给了她的娘亲华秭莞。

    雨越下越大,折梅拿着纸卷的手似乎在抖,紧跟着心口陡然的一股血腥涌上了喉头。

    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她不是……

    他原以为她是因为接受不了所以才自我毁灭,谁料想,原来她从头到尾要的只是他的真心,原来……竟是她对自己最后的那一丝爱意害死了她……

    万般的悔恨仿若带刺的藤蔓缠绕在身。

    生平第一次,折梅居然有除了体内的寒毒复发之外的第二种让他能够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时候。

    那种痛不是在每一次的月圆之夜便要承受一次撕心裂肺的万箭穿心之痛,那种痛不是在得知自己的母妃,胞弟双双折损于自己亲生父亲之手的愤怒之痛,那种痛是那种一根又一根的银针被一下子灌进了血里,揉进了肉里,那种痛是那一刀又一刀浸湿的纸一下子贴在了口鼻处,悲凉的,绝望的,让人寸寸冷到深入骨髓的,夹杂着扑面而来的窒息感,静静的等待死亡的感觉……

    那一刻,他依稀感觉到哪里的光被吹灭了。

    可纵使再如何的追悔莫及,事已至此,一切终究还是雨落不上天,水覆亦难再收了。

    依稀哀戚间,折梅恍惚忆起了两人的初见。

    其实他们的初见并不是在三年前,而是在五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一夜漫天飞雪,他旧疾发作,生死垂危间,若不是她救了他,又去寻了药喂他服下,他怕是早死了,直到如今,他都还记得她在离开之前对他说过的那番话。

    那时的她站在清冷月色下,一身红衣款款,带着三分女儿家的娇矜和王族公主天生的倨傲。

    “今日我可是千辛万苦的救了你,你们江湖上不都说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嘛,我这人是一向不愿做吃亏的事情的,纵然我如今是什么都不缺,可人生在世,总归是世事难料,这样吧,我看你身手不错,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幸身陷桎梏了,你到时候可千万要记得来报恩,对了,忘了同你说我的名字,我叫段绾玉,绾绾青丝的绾,金枝玉叶的玉,你可得牢牢记好了。”

    旧忆翻飞落幕,折梅不由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珠隐隐的从浓密的长睫上落了下来,一颗颗泪水打在绾玉的眼角,晕开了那不知是她方才遗留下的泪,又或是那漫天落下的雨滴,两厢缱绻。

    “我早知道你不是,这封信,我在你七岁那年就看过,娶你不是想要报复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若是折梅不是生性少言,能早说出这最后的四个字,绾玉大概也不会死。

    绾玉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他并不是,她之所以想毁灭自己,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她觉得,她心心念念爱了三年的人,或许从来不曾爱过她,而且她也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要杀他,她只是在赌,用自己的命作为赌注,来赌他是真心喜欢她的,可那句轻易的承认,割断了她最后的希望,她以为自己输了,所以最终走向了深渊,但她没想到,折梅是爱她的,而且他不仅爱她,还润物细无声般的爱了她这么多年,她没想到,他竟也早知道她不是,她更没想到,他是真心实意的想和她成亲。

    绾玉死后,二月的这场雪下了整整三天,折梅一夜白头,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醉卧山那终年不败的梅花也在一夕之间,殆尽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