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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久别与重逢(其三)

    一行人步入大圣堂,在大主教塔萨达尔的带领下去见那位久别之人。

    七百年未曾间断的香火,信徒们虔诚的祈祷与供奉让这座大圣堂扩张为巨大的迷宫,它甚至有可能是历史上已知最大的建筑。

    大圣堂的大并不在于它的外表,而在于内在,它是馥灵绝无仅有的‘高层建筑’,不是指它的海拔高,而是由于建在山顶因此可以不断向下延伸。圣山的山体有很大一部分是大圣堂的地下空间,硬要比喻的话就如同大树的根须,蚂蚁的巢穴,用于日常起居的房间,苦修士静修的石室,藏经阁,纳骨堂,如果没有熟悉路径的人指引,一旦进来何时能出去,恐怕真的是神才知晓了。

    这也使得大圣堂充满了神秘性,漫步其中,无时不刻不能听见那缥缈的,光明圣教特有的礼赞颂歌。

    对信徒而言也许是人间天国,但对于桂宫一行人来说还是没有萨尔瓦多的生活来的有意思。

    “说起来,去年我还没回馥灵的时候,帝都的怀特莱特大教堂好像发生了大事啊?那具天使的圣骸最后如何了?”

    背对桂宫突然的提问,手提油灯引路的塔萨达尔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答道:“馥灵官方将其二者命名为阿尔法与欧米茄,欧米茄于天使光事件中坠落,残骸被馥灵回收加以看管,现在大概率已经销毁了吧。毕竟一定程度上是我们的监管不力引发了危机,对其的处置我们无权介入。”

    “阿尔法呢?说到底,矿石战争的起因就是您与大皇兄向世人宣称馥灵有天命,这是被天使认可的正义的战争。结果却是光明圣教固守圣山,馥灵大败,何来天命之有?”

    “天命,自然是有的...”

    塔萨达尔回头看着桂宫的眼睛,他的气势令桂宫也不得不后撤半步。

    沉默了片刻,大主教转身继续领路,他说道:“吾主是否认可这场战争的确无从知晓,但我也并没有编造谎言,天使的出现,天命的所在,吾主所赋予的使命...我只是默许了大皇子利用了圣骸,毕竟,侍奉神明的信徒亦是俗世帝王的臣民。”

    帝国虽朽,余威尚存,光明圣教的兴盛与馥灵人的接纳和支持是分不开的,曾经的馥灵有这个底气说,想在帝国混,不管你是哪路神仙,都得看帝王的脸色。

    只是不知道,如今经历惨痛大败,风雨飘摇的馥灵,是否还有能力抑制住神权的抬头呢?

    塔萨达尔并不知道身后的桂宫在想什么,他接着说道:“至于阿尔法,我们始终无法判明祂的身份,唯一能够根据典籍证明的是祂的位阶,是最高位的撒拉弗,也就是炽天使。与大圣堂尖顶上的塑像,天使长米迦勒大人是同一位阶,现在沉眠于大圣堂地底深处,由圣堂武士日夜守护。”

    “那还真是...身居高位...”

    “打扰一下,大主教,”加特林医生作为天使圣骸的见证人之一此时有些按捺不住:“当时在帝都大学的地下,我们作为学者也做了一些考证研究...苏先生...我现在的上司也曾说过,圣骸的出现非常突兀,祂们似乎不是在地下沉睡已久,而是突然出现的,关于这点您有什么头绪吗?”

    “吾主...同样在斗争...亦如人间的战争,只不过祂的斗争超乎凡人想象,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大主教摇了摇头:“很抱歉,除此之外我不能再说,这是圣教内务,不是各位需要了解的。”

    涉及到宗教,总是会有人做谜语人,这可能是神棍的通病,塔萨达尔也不能免俗。

    不过也如他所说,圣教与邪教的纠葛确实与现在的局势无关,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西面的亚叙平原战场。

    “我们到了。”

    在地下七拐八弯好一阵子,终于看到了光亮。

    这里是一处半天然的平台,它的上方是倾斜的山坡,平台不算宽阔,只容得下一座小小的建筑。

    “这里是圣殿修女们的居所之一,按理说是不对外开放的,也请殿下一行不要过度打扰修女们的清修。我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大主教就这么干脆的离开了,这让加特林医生有些懵:“等等,那我们待会怎么出去...?”

    “咳咳...”西路鲁斯咳嗽两声:“我还在呢。”

    “军团长大人认得路?”

    “这条路我都走了好几趟了,当然是没问题的。可别忘了我的名头,干啥啥不行,逃跑第一名。”

    加特林医生无语:“额...哈哈哈...军团长大人...应该跟我们家领主很聊得来...”

    “她在这里。”

    众人闻声齐齐看向桂宫。

    她正望着悬崖边那座小小的修道院,看得出神。

    “怎么了?殿下?我们不过去吗?”加特林医生不明所以。

    西路鲁斯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五殿下和四殿下有些渊源...或者该说仇怨吧...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吗?这可不是普通的来给亲戚探病...”

    同行的阿斯特拉雅和芙库洛皆是摇头,谁没事扯皇室的八卦啊?在苏发掘他们之前,大家都算是底层的平民,帝王家的家长里短首先就是不懂,再者也不敢聊,要杀头的。而且到了现在,就算是喜欢口胡的苏也没有聊过这种事情。

    来都来了,终归还是要见的,一行人进入了修道院,修道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现在正值晨间祷告的时间,修女们聚集在大厅,向明光者献上虔诚的祈祷。

    “抱歉,打扰了...”桂宫向其中一位修女询问:“那个...玛丝皇女可在此处?”

    “茱莉亚见习修女的话,在她自己的房间,她行动不便,祷告时间都是独自进行的。在三楼走廊尽头靠海的那间就是。”

    “见习...修女...?”

    “是啊...?怎么了?”

    “没事...多谢。”

    众人走上楼梯,加特林医生小声问道:“四殿下不是战争公主么?怎么成了光明圣教的修女...?”

    西路鲁斯观察着桂宫的脸色,见她没有表示才开口小声说道:“十五个军团遭受毁灭性的打击,这在馥灵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卡尔卡松一役,我们勉强保住了四殿下的性命,将她送到圣山疗养,但等待她的绝不是什么光明的未来。想象一下,战争总有一天要结束的,而那时她将要面临的会是什么样的审判?王位继承权肯定就不用想了,就连支持她的皇室血亲,大皇子一派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所以现在的战争公主,已经和阶下囚无异了,没有任何人会再支持她,在这里做个修女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话说完,路也终于走到了头。

    桂宫在房门前驻足了许久,才对众人吩咐道:“辛苦各位在外面等候一阵,我有些事想与她单独聊聊。”

    众人自然是点头应许。

    桂宫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请进。”

    得到许可,推门而入的桂宫眯起眼睛,早晨的海岸线反射着索尔耀眼的光芒,咸腥的海风卷起窗台上的花草与布帘,有一人依窗而坐。

    终于适应了光线的桂宫开始打量那道身影。

    病人看病人,如同照镜子,相看两相厌。

    桂宫自知被生活折磨的不轻,身形病态消瘦,可谁曾想当年以一文一武并称绝代双骄其中的‘武’,竟会落得比‘文’还要落魄不堪。

    战争公主,茱莉亚.玛丝.馥灵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手持卷宗的,不过是她未能燃尽的残骸。

    昔日驰骋沙场练就的一身漂亮肌肉线条早已荡然无存,为了维持性命耗空了所有的营养,仅剩下一张皮耷拉在骨架上,还到处都是灼烧后留下的难看疤痕。右臂处空荡荡的袖管随着海风飘荡着,右腿亦是被截断,小腿被替换为一根拙劣的木棍假肢。

    为来访者中断了自己的祷告,她缓缓转头看向桂宫,她暗红色的漂亮长发已有半数成了白发,潦草的梳成一束垂在肩膀。

    “没想到第一个来看我的,会是你。”

    她的声音干涩苍老,透着桂宫最熟悉的疲惫。

    “我也没想到。”

    “水在那边,没什么能招待你的,抱歉。”

    桂宫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在桌上,自己捧着杯子坐到床边。

    “我回来了,现在在替凯撒里昂卖命。”

    “他对你好么?”

    “总比在鹰之国好。”

    “......”

    两人之间恰好隔了一条不断飘荡着的布帘,现在桂宫并不能看见茱莉亚是何表情。索尔的光经过此处,将二人分隔为了光暗两面。

    茱莉亚沉默了许久吐出几个字:“我很抱歉。”

    “你很...抱歉?...抱歉?”桂宫克制不住,提高了声调:“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的青春,我的全部!都是因为你!你们!我没有一天不梦到重返馥灵,没有一天不想对你复仇!现在你跟我说抱歉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样我们便两清了?我就能宽宏大量原谅你们的所作所为了?!”

    “......”

    茱莉亚静静等待着桂宫的气息平稳,不是因为她是个好的倾听者,而是她太虚弱了,没有安静的环境她说话的声音就会被其他声音盖过。

    “我现在是真的觉得对不起你,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我才真的能体会到你的感受,很讽刺对吧...?当时的我太过年轻幼稚了,也没能了解你的感情,只是一味觉得...很恶心...所以才...”

    她摇了摇头:“抱歉...都已经发生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呵...”桂宫粗暴的打断她的话语:“怎么就没用了?摆出一副我也是受害者的姿态,在那自说自话想要把事情揭过?现在知道让我与你共情?当年怎么不与我共情?你到底是有多自私自利?”

    “我不否定我们对你做的一切,也不指望什么共情...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接受你的感情。”

    窗帘后的茱莉亚用仅存的左臂支撑着椅子想要跪下身去,却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倒在地。

    “呜...咳咳..额...”她艰难的喘息着坐起身来:“密涅瓦...小月亮...如果是现在的你杀了我,我不会有任何怨言。又或者,你还喜欢我,下不了手,那便命令我自杀吧。我已一无所有,唯有一条苟延残喘的烂命,若是这条性命能解你心头之恨,我也愿...呃!”

    她的话又中断了,桂宫纤瘦的手隔着窗帘掐住了同样消瘦的脖颈。

    “小月亮...小元帅...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们早就回不去了...”桂宫咬着牙不断的收紧手上的力道:“别自恋了,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如果我现在对你还有哪怕一点感情,那也是恨!”

    “呃...呃...”

    “女人的恨,真是很可怕的东西,拜它所赐我现在很清醒,清醒的连自己都感到害怕。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如果想死早就死了,你不敢!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些失去的悔恨,那些为你而死的将士,那些你我的过往。茱莉亚,你根本不是什么战争公主,你只是个软弱胆小到连自杀都不敢的可怜虫!”

    平静的海面翻涌着无形的巨浪,溅起的浪花将窗帘都打湿,为重逢奏响哀歌。

    桂宫松开了双手,她的声音很平静,一如平常那个慵懒疲倦的她:“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简单的死了,你必须活着,承受所有悔恨给你的折磨。别想在这里诵经打坐,我要你重新回到那片地狱般的战场中。”

    “咳...!咳咳!”险些失去意识的茱莉亚艰难的在地上爬行,她爬到了桂宫脚边,拽住了她的裙角:“为什么...不现在杀了我?把我送去战场给雄鸡人杀的话,对你和菲洛也会有影响,对帝国亦然,我毕竟还是馥灵的公主啊!求求你了!密涅瓦!杀了我吧!”

    桂宫捧起了她的脸庞:“谁说要就这样把你送去战场?我说了我要你活着吧?你从小就不爱好好听人讲话。”

    “什么...意思?”

    “医生,我们聊完了,请进来吧!”

    “?”

    来自萨尔瓦多的‘文职’团队和西路鲁斯听到传唤走进房间。

    “呜...哇...殿下你们这是...”鲶鱼精对二人的姿势表示惊讶。

    “稍微有点纠纷,没事的,我们已经重归于好了。”桂宫的眼眶红的厉害,看不出是没事的样子:“医生,麻烦你了。”

    加特林医生走上前来,将茱莉亚搀扶到床上平躺,为她检查身体。

    “嗯...体重过轻,严重的营养不良,肢体缺失以及部分脏器也缺失,造血,排毒...恐怕是没有一项能顺畅的进行...完全是凭借着药物和圣乳勉强停留在人间啊...”

    “医-生,这还-有得救-吗?”

    “嗯,当然了,这不是还有我们嘛,小阿斯特拉,就是炸碎了都有得救。”

    几个人不由分说开始倒腾起他们带来的大箱小箱。

    “密涅瓦...这到底...?”

    桂宫看着床上疑惑不已的茱莉亚:“医生他们会用DEM组织为你重塑身体,使你能够活下去。这属于青骑士组织的秘密,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只需要知道你亏欠我的东西更多了。最后给你提个醒,这手术会很痛,比死也差不了多少,但不会给你全身麻醉的,一来你的身体状况不支持,二来不便于我们采集数据。疼痛也是你必须支付的代价,别担心,就算痛到忘记呼吸,也有人能帮你呼吸。”

    同行的芙库洛耸了耸肩:“да,北风呼吸机任凭调遣。”

    桂宫最后看了一眼那心心念念的久别之人:“比起我想让你体验的痛苦,这不过是开胃前菜,如果还是我认识的小元帅,想必是不成问题的。好好活着吧,唯有活着才能赎罪。”

    月牵引着海浪离了岸,将沙滩上停留的那些精巧的贝壳也一并带走,徒留空白的细沙,像是彼此从未相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