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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贵己和兼爱

    这天晚上,天上星辰璀璨,地上篝火成堆。在郢都城外,一队客商正从城里出发前往齐国。墨翟和文姜正好可以与他们结伴而行,在城外的荒原上留宿。

    文姜坐在草地上,两手环抱双膝,眼睛似有神似无神地望着天上的繁星,不知在想什么。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这布包里装的正是杨朱的那一缕头发。她原本是不想要这缕头发的,而现在却又生怕它被风吹走,渺无踪影了。

    她的手将布包紧紧地攥住,回过头去望着颖都的方向,俏丽地脸上掠过一丝怅然。在这沉沉的夜中,那个方向是一片深邃而冰冷的漆黑。但也正是在这一片虚无之中,杨朱的影子却渐渐清晰了起来。

    “少姬,你可知贵己才能换来一个清平的世界。”他的声音就在文姜的耳畔响起。

    她微微皱眉,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一派胡言。”

    “少姬,你们墨门摩顶放踵,虽然令人敬佩,却不能真的止战非攻。”仍然是杨朱的声音:“少姬,你也要懂得贵己,不可轻言牺牲,不可视自己的生命如草芥。”

    文姜心绪烦乱,忙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可这些话仍然在她的耳畔回响、在她的脑海回响。

    “不对。”在这一片纷乱中,她忽然获得了一丝清明:“杨朱没有劝我不可轻言牺牲,不可视自己的生命如草芥。可我为什么会听到这样的话?”

    她皱眉沉吟:“难道是我自己这么想的?难道杨朱真的说动了我?”

    一念心动,便无所顾忌了。她将包着杨朱头发的布包收好,然后站起身来,向墨翟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墨翟正与商人们围坐在篝火旁,讲着兼爱的道理。商人们正听得入神,而墨翟却戛然而止。大家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文姜走了来。

    在篝火的映照下,文姜的美展露无遗。她的美既是柔顺的,也是英气逼人的。她五官分明,皮肤白皙,尤其是这一双亮丽的眸子,散发着熠熠光彩。

    “亚父,我要回郢都去。”她这样说。

    墨翟轻声一叹,说:“你终究要回去找杨朱?”

    “有些事我想不明白,心烦意乱。”她略微颔首,顿了顿又说:“我只想去找他说个明白,之后我就会快马加鞭地赶往宋国,与亚父和诸位师兄弟汇合了。”

    墨翟点了点头,说:“杨朱此人不简单,我真怕你入他彀中而不能自拔。”

    文姜稍一犹豫,坚定地回答:“我追随亚父多年,承蒙教诲。岂是他人一言半语就可动摇的?无论杨朱说什么,亚父的再造之恩,文姜都不敢或忘。”

    墨翟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文姜的回答并不是他最想听到的答案。

    “你心意已决,便去吧。”墨翟抬起头来对她说:“你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我,今日独行,一定要记得,谨言慎行。”

    “诺。”文姜的声音哽咽,躬身深深地一拜。墨翟抬手挥了挥,再没言语。

    但当文姜远去的时候,他还是会借着微弱的光亮望着她的背影。

    虽然此时已近子夜,但颖都城里还是一片喧嚣地景象。文姜避开熙攘的人群,回到了白天来到的那家小酒肆。

    酒客已不像白天那样多,剩下的几人都是酩酊大醉,酸臭气息扑面而来。文姜皱了皱眉头,抬眼一瞥,只见杨朱还坐在原先的位置。

    他左手拄着竹节,右手端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桌上的豆灯闪烁不定,但依旧明亮照人。

    相比于白日,此时在灯光下迷离扑朔的杨朱的影子,就像水中倒影一般,既真实又陌生。

    此刻,他抬起了头,两眼望见了呆立在门口的文姜,淡淡地笑了。文姜没有躲闪,但也只是略微颔首顿了顿,然后迎步走了上去。

    “你知道我会回来,对吗?”文姜这样问道。

    杨朱点头,说:“是。不过我没想到你会回来的这么早。今天与你亚父对饮的酒尚还温着。”

    他说着,便伸手轻轻摸了摸酒壶的壶身。

    文姜皱起眉头,提高了声调问:“难道你真有妖术不成?可以牵动我的思绪,让我回来?”

    杨朱仰头大笑,显得乐不可支:“哈哈哈,世上焉有妖术。我料定你会回来,是我知道你有一颗良善之心,不像你的亚父那般。”

    听了这话,文姜怒火中烧。她上前一步,“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质问:“我亚父周游列国,高唱兼爱非攻,如何没有了良善之心?”

    杨朱却是不慌不乱,右手一挥,示意要她坐下。文姜瞥了眼脚边的席子,略一思索,便跪坐了下来,没好气地道:“你说。”

    “我且来问你,若有一日,楚国国君召见你,要你斩下一捋发丝,自己就不再攻伐他国。你可愿意?”杨朱一边为二人斟酒一边说。

    文姜重重地点了点头,道:“自不必说。”

    杨朱点了点头,又道:“若是国君要你斩下一根手指,自己就不再攻伐他国,你可愿意?”

    文姜冷冷一笑:“一根手指可换一国百姓得活,如何不愿?”

    “若是斩你一臂呢?”杨朱忽然压低了声音,急促而低沉地问道。他微微颔首,两眼放出凌厉地光来。文姜略是一呆,这样的眼神只有狼群的领袖才会有。

    文姜紧紧咬着嘴唇,道:“墨门弟子,死不旋踵!”

    虽然话说得坚决,但她的语气却略带颤抖。因为她已知道漏洞出在了哪里,只是还未被杨朱挑破而已。

    杨朱重新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是的,墨门弟子,死不旋踵。大丈夫死则死耳,又有何惧哉?只是,你若死了,天下便无人敢再劝国君止战。因为他们知道,劝国君止战,非自己一死不可。到了那日,忠臣义士隐没江湖,狂狷奸佞只手遮天。这样的天下是你想要的吗?”

    文姜紧紧咬着嘴唇,双眼片刻不移地望着杨朱。她沉默了许久,才又问:“要你说来,非贵己不可止战?”

    杨朱点头:“古之人损一毫而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如今这世道败坏,用百年前孔夫子的话说,叫做‘礼崩乐坏’。何故?在我看来,就是夫子们都想利天下,诸侯们都想做圣王。这才有了如今的熙攘乱世。而若是世人既不想利天下,也不贪图天下财货,又哪来这么多的纷争?”

    文姜眼泛丽波,喃喃念道:“你这话倒与李耳倡导的‘无为而治’颇有相合之处。”

    “不错。”杨朱笑答:“现在你该明白,贵己是多么难能了吧。”

    “可是!”文姜忽然抬起头,道:“我亚父不远千里来楚国劝服楚王,为的可不是一己私利。你为何说他没有良善之心?”

    杨朱轻呷一口酒,道:“世上诸人皆有所求,而所求皆是不一。有人求富贵,有人求长寿;有人求沙场建功,有人只求温饱小康。你亚父的所求跳脱了这凡俗中的种种。他所求的,不外乎名望二字。”

    “名望?”文姜柳眉紧蹙,像是在看一个珍奇动物一般地看着杨朱。

    杨朱一边倒酒一边说:“你亚父不图今世之名利,只图万世之流芳。千年之后,世人只知墨翟曾劝服楚王止战,却不会有人知道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如仙子般的姑娘伴着他。”

    听了这话,文姜面颊飞红,急忙将脸避了开去,说:“我何须这些。”

    “你不要这些,但你的亚父想要。”杨朱说着就伸出了手,轻轻按在了文姜那冰凉如碧玉的玉手上。

    文姜打了个激灵,本能地想要把手收回来。但杨朱攥得紧了,竟也让她一时收不回去。

    她抬起惊奇地眼睛望着他,斥责:“杨朱,你竟如此无礼!”

    她话是这样说的,但语气却不那么激烈。她望着杨朱,就像是望着一个淘气的孩子。

    “文姜,这纷乱的天下总得有人澄清污浊”杨朱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你当知,利己易,兼爱难;人人利己更易,人人兼爱更难。你何以不与我一道,做这更容易却更能造福天下的事呢?”

    文姜笑着摇了摇头,说:“你的意思,我不懂。我只知追随亚父,完成他的宏图大业。”

    杨朱也笑了。他望了望文姜腰间的剑,说:“用你的剑吗?”

    文姜骄傲地一昂头,说:“若论剑术,天底下能胜过我的也没几人。”

    杨朱嗤嗤地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像是不屑一顾的样子。“天底下能胜过你的,就坐在你的面前。”他这样说道。

    文姜一惊,道:“你也懂剑术?”

    此时,一阵清风吹来,桌上的豆灯闪烁不停,像是一位翩翩起舞的婀娜歌姬。杨朱没有答话,只是瞥了眼这灯。文姜感受到杨朱眼神中透出一股凌厉地杀气。

    她的心头一紧,急忙抽手去拔剑。就在这眨眼的一瞬,只听“苍啷”一声,宝剑出鞘,一道白虹炫丽而出,刺得文姜双眼不能睁开。

    不过这剑却不是文姜拔的,而是杨朱拔的。文姜再睁开眼,杨朱依旧稳稳坐着,右手依旧斟酒,而左手握着文姜的剑,剑尖上端端放着那豆灯,灯的底盘还在桌上,未移毫厘。

    文姜瞪大了眼睛。彼时的豆灯是放在一个浅浅地托盘上的,不像后世用的蜡烛那么高高的。就是这样一个灯,即使是小心翼翼地把灯芯摘出来都颇为麻烦,更遑论用剑斩下来。

    更可怕的是,杨朱斩下这灯,灯火依旧,而托盘未动,如此力道的拿捏,当真是举重若轻,剑术大成了。

    文姜紧紧咬着下嘴唇,一脸地惊奇。“你……你怎么会……”文姜口不择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杨朱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季常乃当世第一剑客。我曾追随他三年,剑术略有小成。”

    “此乃小成?”文姜有些难以置信。

    “不错。小成。”他将剑缓缓放在了桌上,那灯还在燃烧。“以快制快,此乃小成。”杨朱解释道:“真正的大成剑法,乃是以准制快。”

    文姜道:“我每一次出剑,都切中要害。”

    “不。”杨朱摇头,说:“真正的大成剑法,是妙到毫巅的出剑,每一剑都不会偏差一毫一厘。他甚至根本不用剑,用刀、用斧、用戈、用钺皆能如此。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像是一场华丽地表演。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合乎着尧舜时期音乐的节拍。他的出手是美妙的,也是凌厉的,是赏心悦目的,也是咄咄逼人的。在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胜得过他。”

    杨朱说着说着,竟也陶醉其间。他起初说的是剑法,后来就变成了对季常的夸赞。

    文姜微微侧头,问:“这就是季常的剑法?”

    杨朱正视着她:“当今之世,除了此人再无真正的剑客。”

    “哼!”文姜没好气地甩过了头去,说:“若是亚父与他斗剑,未必输给了他。”

    杨朱不答,只是从容地站起身来,一边整理自己的发饰衣衫一边说:“文姜,我们该走了。”

    “走?去哪里?”文姜有些茫然。

    “去宋国。”杨朱笑着说:“去看看你的亚父如何受宋人的敬仰。”

    他说着就已起身向外走了去。

    文姜一惊,回身叫了一声:“杨朱!”但他没有回答,依旧缓步向前走着。文姜有点慌乱,急忙拿起自己的剑,抖落了豆灯,起身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