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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邱闵的过去

    等解兆新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浑身赤裸泡在一个木桶里,这里不是三台寺的柴房。

    解兆新环绕四周,这房间除了一张床外几乎没什么东西,而且那张床还是用几块木板搭起的,下面则用几张长凳撑住。不过被褥枕头倒是全新的,像是给客人准备好的一样。

    解兆新试了试自己的身体想要站起身来,可泡在药水里的他竟是一点都不能动。不过他却感受到自己身体发生了玄妙的变化,每一个毛孔都清爽无比。忽然之间,一股秽气刺鼻,他眼神下垂,看见木桶里的水已全是血污,污水一块块的粘在自己身上,有些恶心,干呕两声。

    听到屋里有了动静,有人推门而进,是老人邱闵和一个小沙弥。那沙弥生得白净,解兆新也认识这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是三台寺新收的小弟子。

    “小螃蟹,感觉咋样?”邱闵笑呵呵的走进房里,今天他竟然换上了一身崭新衣衫,不再邋里邋遢。

    “邱爷爷,我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都动不了了?”

    那小和尚听到解兆新的问话欲言又止看向老人,老人也是忍住笑意,没有回答,只是伸出一只手指轻点在解兆新额头。解兆新没有感到身体有任何变化,但桶里的那些污块却如被一张无形大手给推了出去。

    邱闵看到这景象,点点头说道:“小螃蟹,可以呀,在炼体境里你差不多能进天下前十了。”

    解兆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能够活动身子,只是头这一动,浑身骨头就被牵连一般疼了起来。

    “你先别乱动,我本以为刘翀拳脚功夫不行,确实没想到这后生这些年还是练出了些东西,当然这跟你们两个境界差距太大也有关系。”老人仍旧笑呵呵,拍了拍小沙弥的肩膀,“来,把他扶到床上去。”

    十一二岁的小沙弥低头合十,低声说了句出家人不打诳语,随即站在桶边,扶着解兆新站起身子从木桶里跨出来,又替解兆新擦好身子扶着他躺在了床上。

    “再躺个一天半天的,你这小体格,估计也就好差不多了。我先出去找酒喝了,冉齐文这小子,几天不来给我送酒了,真是。”邱闵说完就一溜烟跑了出去,留下解兆新和小沙弥在房间里。

    “玄通小师傅,谢谢你啊。”解兆新躺在床上,对着小沙弥说道。

    小沙弥低头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然后向后伸头看向门外,等确定老人真的走了以后,才转过头死死盯住解兆新。

    解兆新被小沙弥盯得有些心虚,问道:“咋啦?我脸上有啥东西吗?”

    小沙弥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小螃蟹,你真不记得了?”

    “啊?记得啥?”

    原来解兆新在木桶里已经坐了有四五天的光景了,那晚吃下药被邱闵一记手刀打晕之后,解兆新便被老人和方证送回了三台寺的柴房休息,到了半夜,解兆新不知为何发狂了,直接就将柴房茅屋给拆了,冲到寺里打起拳来,寺里的几个师傅想要挡住解兆新,都被他给打飞了出去,最后还是赶来的邱闵把解兆新好好收拾了一顿。

    “这么说,我身上这伤是邱爷爷打的?”解兆新问道。

    “不是。”小沙弥双手合十,解兆新松了口气。

    “是被师父和邱爷爷一起打的。”

    因为寺里柴房被毁,解兆新被方证安排在山脚一户农家里,农户大叔是个老实人叫王德福,得闲了常常去寺庙帮忙,解兆新也见过几次,这农户家有一儿一女,儿子王晨旭参军之后有幸上了天子山做王府卫士,女儿王晨露则待字闺中,年纪也只有十二三岁。这个房间就是王晨旭的房间,只不过王晨旭少有回来,布衾早已破旧不堪,王德福索性就让女儿换上了一套崭新褥子,反正方丈大师给的银钱也足够了。

    刘翀走了,可剑意与剑气还留在解兆新体内,不好好发次疯不好好被打一顿,即使伤好了,未来武道登高便会有一个巨大阻碍等待着解兆新。

    玄通小沙弥这几天一直在照顾解兆新,偶尔也会帮着王德福父女做些农活。本来解兆新担心玄通的修行,让玄通早些回去,结果玄通说过好每一天就是修行,整天就呆在村子里,偶尔帮着农户写封家书,其余时间就爱在王晨露身边晃荡。

    这天吃过饭,玄通又坐在房间门前,双手托腮看着在院里收拾碗筷的王晨露,王晨露很喜欢跟解兆新聊天,但只要小沙弥一靠近,她就会找理由跑开。

    老人靠着门框,看着小沙弥,解兆新则找了些木材,处理好了在院子里做椅子长凳。

    王德福从院外走了进来,说道:“兆新啊,看不出来你还有木匠手艺,咱们村里就缺好木匠,你干脆留在我们村好了。”这个老实男人很喜欢这个同样不怎么爱说话的老实少年,动了将他留在家里的念头,可他也知道,老人和这个少年都不是普通人,哪里会安心留在这小地方,但不论如何还是得争取一下,自家丫头懂事听话,模样也俊俏,有儿子在王府当差自家又不算太缺钱,女儿往外嫁终究还是舍不得。

    “福叔,我跟着我们村的祖叔叔做过一段时间的工,稍微懂一些。”解兆新笑盈盈的回答道。在乌杨村,那个喜欢穿白衣的木匠带着解兆新做了不少木工,解兆新很多时候只能做些力气活,但时间一场,解兆新还是学会了不少技巧,做些简单的木凳躺椅啥的还是相当轻松。

    王德福笑盈盈的点头,似乎知道这几人有话要说,拿着旱烟就往厨房去了,小院这边只能偶尔看到王晨露忙碌的身影。

    解兆新让小沙弥取回了那壶藏在灌木里的酒,老人吃饭时将解兆新买回的酒给王德福倒了满满一碗,此时壶里省的酒已经不多了,他还是习惯性的拿着酒壶,放到嘴边闻了闻后,拍了拍身边小沙弥的光头,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有一个喜欢的姑娘。”

    小沙弥说道:“邱爷爷,我是和尚诶。”

    “那又怎样?当和尚就不能喜欢姑娘了?”老人反问道,“我认识一位高僧,通晓佛法,但更通晓人性,四五位红粉佳人陪伴左右,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酒不醉人人自醉,老人拿着酒壶泯了一口,平日里喝多少都不醉的他,想到过去的事情,忽然就醉了。

    解兆新看向老人问道:“邱爷爷,后来那个姑娘呢?”手里的动作依旧不停,他正拿着匕首给木棒削出一个了榫结构。记得九蔸台时,老人和那年轻道人曾说起过自己的亡妻,不知这姑娘是否就是老人的妻子。

    老人看了看天空的满天星辰,似乎在找一颗属于她的星星,可惜那广袤星河中,没有一颗星星能够做出回应。“当时我沉醉武学,一心想成为天下有名的大宗师,游历天下,那时候南建国还不是大瑔,叫大离。”

    “我以为武道登顶之后便是自在逍遥,可最后发现自己失去了最宝贵的人。”老人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混浊,一向有精干气势的老人此时终于有了暮气。解兆新这才意识到,被他喊作邱爷爷的老人已经有八十多岁了。

    解兆新停下木工,小沙弥则若有所思。

    只听老人继续说道:“我啊,就是不长记性,回乡之后娶了一个并不怎么喜欢的女人做妻子,等到三个孩子长大时,我几乎已经接近了那武道巅峰。”

    武道巅峰,到底有多高,解兆新不知道,但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一个身着古朴道袍的年轻道人,那年轻道人披头散发,斜着眼瞧向他们。

    “没错,和那个人的境界相比,只差一线。”老人看了一眼解兆新便知道了他在想什么,“为了突破那一线,我还是选择离开了他们去山中访仙求证我自己选择的武道是否正确。”

    “只是当我回乡之时,我那个并不怎么喜欢的妻子,还有几个孩子都被仇家找上门杀掉了。”

    “我本以为,这就是江湖,复仇、被复仇罢了,等我真的复仇了,我却发现,我依旧走不出来。”老人将壶中酒一饮而尽,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再次变得清明,但胸中抑郁之情却越来越浓。

    “那个本来不怎么喜欢,甚至有点嫌弃的女人,最后却一直活在了这里。”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想起就很痛啊。”

    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思念,因为自己,那个人从来没有感受到一天的快乐,也是因为自己,在本应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被仇家找上门。还有那几个懂事的孩子,本来都有美好前程。自己在武道之上一往直前,可最后登上武道,看到了少有人才能看到的景色,那又如何呢?

    但愿同生极乐园,免得如今尽相思。

    解兆新重新开始了木工活计,很快,一把漂亮的椅子就做好了,他端着椅子走向厨房。

    老人看着解兆新的背影,胸中郁气渐渐散尽。

    通玄小沙弥抬起头问道:“邱爷爷,那后来呢?”

    老人再次拍了拍通玄的小光头,笑道:“后来,后来呀,我就成了一个老酒鬼了。从此也不再追求武道极限,最后就来到这里。”

    人生七八十年,怎么可能几句话就说完。邱闵没有细说他在江湖上曾是万众瞩目的巨剑大侠,没有细说他曾经一人追杀魔教三人众长达三天三夜,也没说自己曾一剑斩断钱塘江大潮然后扛着巨剑潇洒离去。

    人生最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是武道巅峰还是人臣极致?或许有的人只会想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吧,就像王德福和自己儿女们在一起,然后看着儿女各自成家,含饴弄孙天伦之乐。

    解兆新将木椅展示给王德福和王晨露看,王德福坐在椅上好不快活,旁边王晨露遮住笑意莹莹的嘴,眼神里的开心是藏不住的,对这个比哥哥小不了多少的少年的欢喜也是藏不住的。

    等到解兆新帮着王德福将椅子搬到房间之后,他来到老人身前说道:“邱爷爷,上山吧,我已经完全好了。”

    “听了这么多还打算继续你的武道吗?”老人问道,有些没想到前几天找不到自己目标,又一次受了重伤的少年听了自己的故事后还愿意继续修行。

    解兆新不知如何回答,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停下修行,倒是小沙弥开口道:“五世禅祖讲解《法严经》时曾说,我们的修行就好比是木头,我们的种种念想也是木头,修行的过程就是让两种木头相互砥砺生出火来,武道一途应该也是一样的,我家师父曾说,修行一事只要想起来就去做,不管做多做少,总会有收获。小螃蟹想要习武是为了磨砺自己的心性,和邱爷爷过去您追求武道巅峰不一样,他只是想每天都能和昨天都不一样。”

    解兆新挠挠头,他可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既然走上了这一条路,就得好好走下去。十几年的风吹日晒,说不上武道修行,只能说训练,让他有了远超同龄人的坚韧体魄,如果不是保持训练,那么在遇到大汉时,自己,还有祖丹丹,甚至是后来照过来的祖洪杰,恐怕都得交代在村外的那片树林里了。

    为了今后能继续护住自己,解兆新和老人又来到山顶。这锅型的山顶上似乎有人来过,山崖边有一堆早已燃尽的火堆,还有几处为了方便坐下而移动过来的平正石头。解兆新和老人也没在意,这山顶本来就不是他们两人的,山腰和山脚下的两个村庄也时常会有牧童将牛羊放到山上来。

    二人来到正中央,老人一边说一边摆好架势,“小螃蟹,你现在能学会的东西基本你都学会了,除非你能马上到焠魂境,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教你什么了。今日我便压在一境,和你好好过过招。”

    解兆新听闻点点头,可随机有些担忧,“邱爷爷,你身上的那些碎片?”

    老人身形如电一拳轰来,“你这小子,以为能伤到我?”

    解兆新没有选择与老人硬碰硬,他往后一跃躲过这一拳,可是老人的身形再次加速,一拳已经直至解兆新面门。

    解兆新已能看见老人拳上老茧,退无可避只能伸出胳膊硬扛下这拳。可早已熟悉拳招的解兆新知道,抗下第一拳并不算什么难事,难的是被拳罡拉扯中之后,就会被后续的招式拳罡给卷进去,六式拳法依渐轰出,所受伤害并不是简单叠加,每一拳的威力必然是前几拳的全部累积,而且这只是自己,如果是老人打出,那威力或许会比自己强出不知道多少倍。

    老人的拳头正中解兆新护住头的胳膊上,可是他有些奇怪,这一拳打上去并没有沉重的感觉,反而有一种打空了的感觉。他咦了一声,但并没有变招,脚步一探六合拳第二式顶肘打马式便朝着解兆新举手后的大开的门户而去。

    可这一式?老人从最开始的奇怪变成了惊讶,怎么这一肘明明有击中的感觉,却没有造成什么伤害。老人自问自己虽然压境,但相比解兆新还是要更强,难道这孩子已经成长得需要自己认真对待了?

    可此时的解兆新有苦自知,老人的拳罡之猛是自己万万没想到的。老人拳头已至,自己躲无可躲,顿时急中生智举肘隔档之时用上了老人传授拳法前教授的运气口诀,在他后退的一瞬间体内气机从丹田之处喷涌而出,顺着那几个关键窍穴最后汇聚至胳膊之上。随后老人使出顶心肘,早已对拳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解兆新再一次故技重施,身体来不及反应可是体内气机来得及,肘上气息大振顺势而下,又一次挡住了老人的攻击。只是老人的拳法威力巨大,勉强没让拳头打到自己,可被这一拳一顶,体内也如翻江倒海。

    老人忽然明了,没有乘胜追击,他脚尖一点身形向后轻巧一掠,说道:“什么时候学会的气机外放?我不记得你会这一招啊。”老人伸直脖子仔细大量解兆新,细细感受这少年体内的气息流转,没错,还是炼体境没错,怎么就学会了焠魂境的气机外放?

    解兆新用着从小学会的法门很快调整好体内气息流转,笑着挠挠头说道:“这是气机外放吗?我感觉这次受伤之后身体内的气息流转更通畅了,不管是邱爷爷你教的呼吸法门还是之前马爷爷传我的运气功法,气机在身体里的流转速度还是强度都提高了不少。想着硬抗就将浑身气力汇聚在那两处,只是汇聚到哪儿后就感觉有一部分从穴位里溜出去了。”

    “炼体境到后期是得借助药物来修复因为体魄淬炼让筋骨受到的伤害,可是我还真没听说有谁能泡个澡吃个药就能洞开窍穴的,难道是因为?”老人有些迟疑,又不敢确定。

    “因为什么邱爷爷?”解兆新不解问道。

    “啊!没什么没什么。”邱闵迅速回道,仿佛想起什么有些尴尬,笑着摇手示意解兆新别在继续问。

    “那我们继续吧。”解兆新摆好拳架,准备出手。

    “不打了,以你现在的境界行走江湖足够了。我之前答应徐貊带你入门,可我毕竟不是你的师父,再教下去就是对那位先生的不敬了。”邱闵抬起头看着漫天星空,不知为何,忠州城或者说翠屏山上的星空总是格外干净,星辰也更亮。

    解兆新知道邱闵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从记事起那个人带着他就在乌杨生活,让他也以为自己就是乌杨人,可是等他那一天忽然走了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个外乡人。马爷爷,现在在哪儿呢?

    “回了,马上就是乡试了,不知道你齐文哥准备咋样。”老人负手,闲庭信步顺着小道走向山岩,“你这几天准备些干粮肉干啥的给你齐文哥送去,到时候他用得着。”

    解兆新跟在他身后,点头应和道。那漫天星辰上,星光熠熠,似乎预示着将会有一群英才应运而生,可是老人似乎看到了些许不同。

    忠州西北边的天空之上,有星孛入北斗,其星在空中大如白桃,尾部生白气如粉絮。后世史书记载:有彗星出西北,南建国异变频出,大瑔宰相韩尚引咎辞职,新法废,天下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