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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灰川(下)

    花匠一面压低帽沿,遮掩着楼宇间略过的阳光,一面开着吵闹的拖拉机大摇大摆地驶入灰川郊区。

    郑谢可没心情游山玩水,他的燃眉之急只有:观察。灰川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从一座寸草不生的钢铁之都变成了一座由绿意包裹着的城市,他明白这绝非吕韵达和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一路上可谓鸟语花香,春意盎然。与其他同纬度的城市相比,这里的温度更为温暖、季节时令也要更为提前。植物毋须泥土,在硬化的水泥路面上就能迸发生机;花朵甚至嵌入砖墙生长,沿途经常可以见到千奇百怪的花朵像藤壶一样包裹住建筑外表,遮蔽光线,以至于不得不请来消防队专门清理它们。

    当地的行人似乎也对灰川以外的寒冷毫不知情,不仅清一色地身着夏装,对于拖斗里裹得像花生一样密实的外乡人更是忍俊不禁。

    苏牧燥热难耐,丢盔卸甲似的甩掉棉服,正赶上花匠在红灯前刹住车,飘忽的视线终于落在一旁款款走来的马儿身上。那是一匹病怏怏的瘦马,通体棕黄色泽,尾巴掺着白黑黄三种颜色。凹陷的腹部使得肋骨的形状尤为清晰,艰难维持自己重心的同时,还须驮着背上的主人。牛仔牵着胯下的马驻留于道路中央,似乎要和左近的行车一道,遵循头顶交通灯的意愿。

    牛仔向着花匠颔首致意。

    “这是要去哪啊,戴维斯。”

    “比起在沙场之上驰骋冒险,今天我更想躺在酒保的柜台底下酩酊大醉!走吧,格里,这顿算我的。”

    花匠苦着脸指指拖斗里的花。

    “没办法,那就下次见喽。”

    炸毛的马尾摇晃着远去,苏牧说道:“这里的牛仔还会遵守交通规则的吗。”

    花匠不置可否,依旧默不作声地驮着一行人,自驶入灰川地界以来,他就像那匹病马一样低沉。抵达医院,花匠按照惯例作别。郑谢将吕韵达和林鸿安顿好后,火速带着苏牧和田野前往疗养院。

    三人一路打听,四处碰壁,磕磕绊绊总算捱到疗养院门口。

    疗养院的铁栅门不出意料地被锁链扣死了,院墙之上排满荆棘丛似的铁丝网。透过门的缝隙可以窥见那潺潺的水声的确源于院子中央的小型喷泉,寥寥数位老人悠闲地散着步,远远观望着的护工聚在一起打牌,时不时地朝这边瞧上两眼。郑谢忽然回想起多年以前跟随前辈到秉舟市的精神病院探望病人的经历,那时的场景和现在如出一辙。

    田野试图向院子里的老人搭话,可他们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人回应他。随后他又尝试用蛮力扳开铁锁这样的徒劳无功之事,终于放弃,悻悻地说:“我对灰川的认识仅仅停留于地理课本上的简单介绍,听着你们一路上的交谈,我也原以为这里应是个喧哗、繁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肮脏的城市。可至少现在看来,我不得不承认,灰川是个比旧城还适合养老的地方。”

    “这里是疗养院,环境自然恬静怡人。不过,就算他们在水泥地里插满了折下来的树枝,腐烂的泥土也是永远掩盖不住的。”苏牧说道。

    “你们是来探亲的家属吗?”

    揉着肚皮的保安打对街慢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郑谢掏出工作证件:“我们是赤鸦总部派遣过来解决麻烦的,只是想进去做些简单的调查。”

    保安随便扫了两眼,心不在焉地打开门,指着院里东侧的四层小楼说:“穿过前院,爬到二楼,副院长的办公室就在正对大门的方向。记得不要去招惹闲逛的老头,他们都是些疯子,小心伤了人。如果实在找不到路的话,就去那边拽一个偷懒的护工,让他给你带路。”

    说完他便匆匆忙忙地跑回诸多同僚与闲人等待已久的棋桌。

    “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我猜那家伙也是因为输了牌才被推到我们跟前的。你们说,这儿的居民是不是都活得太轻松了些,街上都是些悠哉散漫的浪子混混儿,迄今为止,我还没能找到哪怕一个仍在正常工作的人。难道这座城市已经变成娱乐至死的乐园了吗?”

    “管好你的嘴,”郑谢带领他们穿越众目睽睽下的前院,同时小声呵斥田野,“现在灰川的赤鸦已经停滞,我们不仅没法顶着本地的帽子方便调查,而且还得顾及总部的形象,你这般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是,是,是……”

    看来云至明蒙太奇式的装修风格并不是主流,譬如这栋坐落在疗养院最东边的小楼,以原木背景为代表的特色装潢从一楼大厅延伸到了二楼的院长办公室。这种坚守如一的理念使得长期蜗居地下,饱受迷路与视觉疲劳双重折磨的郑谢感到颇为轻松。

    鞋底的压迫令木制台阶发出痛苦的呻吟。这时,苏牧转至楼梯拐角时突然站定不动,边整理着装边同田野攀谈起来:“提起仍在工作的居民,在我的印象里确有一人。”

    “谁,快说啊。”

    “有没有兴趣先猜猜看?”

    “苏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卖关子?”

    “都给我闭嘴!闲话回头再讲,打起精神来,该办正事了。”

    郑谢轻轻敲开房门。

    阳光铺满了古朴的房间,温暖的辐射自风景画簇拥着的窗口洒进来,她们肆无忌惮地穿越房间、跨进走廊,在推开门的瞬间落在他们的脚后跟上。

    副院长是个笑容和蔼的老太太,彼时的她的鼻上仍架有厚重的老花镜,细细品读着摊放在桌面的杂志。听到门口传来动静,她才迟迟摘下眼镜,起身相迎。

    “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了。”

    郑谢摆摆手表示理解,随即向副院长表明身份与来意,后者则示意诸位落座。待他将所受委托、不明电话以及一路上的诸事和盘托出(自然隐去路途中遭遇的事故),副院长并没有及时回应。她的瞳子已经因年岁而变得不再清澈,虽然只是略微几度的偏移,但那一闪而过异样的眼神郑谢还是注意到了。

    在他陈述着自己报告的同时,副院长也没闲着,她翻出陈列在物架上的茶叶罐,开始为他们斟水泡茶。不久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热水倒进玻璃杯中的声音潺潺流过。当然,还有田野因不耐烦而产生的持续不断的抖腿声。

    苏牧对呷茶赏花一类的事漠不关心,于是观察起所谓副院长办公室里的大小陈设。形形色色的相框将墙壁上的空间全部填满,毫不夸张地说,就连一寸原本的墙面的模样都看不出来。相框装裱的大多都是记录风景的摄影作品,不过引人瞩目的是,屈指可数的几张照片里都站着个相同的年轻姑娘。

    书架的上层整齐地摆布着古早年间的志怪小说,中层则是胡乱堆砌着一堆杂志,什么品类都有,相反下层倒是空空如也,积了不少灰尘。至于办公桌,除去一些纸质文件,最吸睛的便是那一小尊奇怪的陶制雕像了。尽管其大致轮廓,只是一个身披教士衣服的男人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但他振臂高呼的凛然身姿却能紧紧勾住观者的目光。深邃的阴影与白洁的陶面将其切割开来,使得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端详都显得层次分明。细节的刻画自不必说,甚至连那面目可憎的疮疤都清晰可见……

    “茶艺不精,诸位见笑了。”

    若非她亲自起身相迎,表明身份,郑谢绝不会想到这位同疗养员穿着一样蓝白条纹号服的老人会是副院长。

    “谢谢。”他露出标准的微笑。

    “电话是院长本人拨出去的,不过很可惜,你们晚来了一步。他在昨天突然乘车离开了灰川。”她不紧不慢地说道。

    “昨天……那这位院长没有留下什么信息,或者是叮咛之类的吗?”

    副院长摇了摇头。

    “年轻人,不必拘于礼数,更不必工于心计。”她微微一笑,紧接着说,“你们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灰川的现状你们也有目共睹,秉持着外乡人固有的偏见,亲眼所见的事物想必和预想之中有着不少的落差吧。”

    “恕我直言,这份落差或许根本就是错的。这里的所有植物就像是杂草一样恣意生长,亳无限制地侵犯城市;人类也各行其是,将自己的工作与生活抛诸脑后,以至生产彻底停滞,就连驶离灰川的火车也都全部停运,因为根本没有司机!”

    副院长脸色微沉,凝视着茶杯里打着旋儿的水波,旋即轻轻推入口中。她喟叹一声,说道:“我只说一点:良鸟择木而栖。灰川与外界的交通并未彻底断绝,假如百姓们真的不满于这里的变化,他们大可离开。但事实证明,灰川的人口不减反增,这也就意味着,就连那些漂泊的旅客都选择了定居于此。”

    “我们很满足于灰川的生活,”她的语调微微抬高,似乎颇为自豪,“现在的灰川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足以吸纳、包容一切外来之水,因为无论是谁,都能在这儿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找到自己内心深处真正追求着的东西。”

    她的陈述如此庄重严肃,就好像口中所说的一切都是不容质疑费真实,而非虚幻飘渺的泡影。郑谢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副院长便摆摆手,表示不愿再多言,随即朝门外唤了两声,似乎是某个人的名字。

    话音刚落,右侧的房间里就传来了一连串不规则的响动,好比是果盘里的苹果叽里咕噜地滚到了地上。没过多时,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捂着摔痛的屁股慢吞吞地走进来,规规矩矩地道一声:“叔叔们好。”

    田野眼睛一瞪,伸直了脖子到她眼前说道:“叫谁叔叔呢。”

    女孩一惊,慌忙躲闪到副院长的身后,攥紧她的衣摆,怯生生地抛出探查的目光。

    郑谢白了田野一眼,喝道:“喂,吓到孩子了,滚过来道歉。”

    “嘁,不就是开个玩笑吗。”田野心不在焉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徘徊了两圈便逃了出去。

    郑谢没办法,只好无奈地低头陪着不是。

    副院长夹着眼睛瞅着田野溜走,旋即一改面色,笑道:“年轻人精力充沛是好事啊,我年轻时要有他这么天不怕地不怕就好啦。”

    “瞧您说得,这小子就是个愣头青,我回去好歹揍他一顿。”

    “暴力往往不能解决问题,想要根治病灶,关键还是要让他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副院长摩挲着女孩的头发继续说道,“我这孩子名叫胡滕,住在疗养院里有些时日了,我想着你们以后或许要长期相处,现在早点认识也好。”

    长期相处——郑谢在打量二人的同时暗暗思忖着副院长的用意。这时,她却突然质问道:“你刚才在房间里面干什么呢?”

    “不好意思,我们并没有长期滞留的打算,如果情况适宜,我们今晚就会离开。”郑谢摊开手回绝道。

    “真是可惜。我的本来还想由疗养院免费提供住处,配合一下赤鸦总部的调查呢。”说这话的同时,她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胡滕。

    胡滕似乎如芒在背,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刚才在观察那个站在疗养院的门口的怪人,她明明胳膊受伤了却还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拼了命的朝铁栏杆里面挤……然后我听到老师叫我,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就从凳子上摔下来了……”

    郑谢听其描述能够猜出个大概,不得不说,这次任务林鸿的表现让他在惊讶之余感到十分满意。那个在课堂上被田野的暴动吓得像鸵鸟一样的女孩,能够忍住身体的剧痛,在人生地不熟的灰川谋求与同伴的汇合——这是在短暂的训练期间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然而,林鸿出现的时机可能并不合适。在跨过疗养院前院,登入东侧阁楼的这一路上,郑谢能够明显感受到那些汇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里渗出的厌恶。灰川现在虽仍包裹在一层厚厚的迷雾之中,但其危险的本质已经掩盖不住了,面对任务与安全两条分歧,他有些举棋不定了……

    “疗养院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客人了,可今天居然能够见到这么多新学生,老师我真的很高兴。还有一点,我注意到门口那孩子似乎迫切地想要进来,不知赤鸦的各位可对这位新客人的身份有些眉目?”

    “大概是我们的同僚……”

    “那么事不宜迟,赶紧把她接上来吧,我们可以开一个联欢会,把院里的人都聚在一块,还有左近的居民也叫过来,做几桌菜,备两壶酒,欢迎我们的新同学……”副院长絮絮叨叨地站了起来,郑谢刚想抬手阻拦,却又被她精准地推了回去。

    “毋须客套,走吧。”

    郑谢说不出什么,因为她那慈祥的笑容已经阻断了一切异议。

    田野靠着墙根站在外面,正一动不动地闭目养神,听到门口传来动静,二话不说跟到大部队后面。

    胡滕灵巧地跳下一级级台阶,领着一行人走出小楼。而那副院长想必也是位德高望重的人物,她的出现让方才头都不抬的一簇护工触电一般立起,并逐渐围拢过来。

    郑谢一眼就望见吊着胳膊的林鸿站在大门口,攥着腐朽掉漆的铁栏杆,真像那探监的家属朝着里面殷切的张望。现在终于见到同伴,她兴奋地像孩子一样,拼命挥舞手臂招呼他们过来。可是,她并没注意到坐在自己身后、街对面的保安已徐徐站起,并逐渐逼近。

    副院长哼了一声,仿佛是在疏通年迈的气管。但这声音却让郑谢兀地警觉起来,过往的经历使他对这种气氛变得敏感:敌意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郑谢扫了眼自己的两个下属,试图同他们通信。苏牧似乎早就对某些事物有所察觉,因而在两人目光交错的一瞬,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至于田野,从办公楼到大门口这一路,他都没有注意到上司寄来的密函。那些膀大腰圆的护工越来越近,正是火烧眉毛之时,田野终于侧过身,乜呆呆地回应了他。

    田野当时究竟明白了什么?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真正知道。因为接下来,他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田野在接下上司不明所以的眼神后,便开始主动寻找机会同副院长接触。然而,败笔在于自己刚刚吓到了胡滕,自打离开办公楼,她就一直躲在副院长身后,警戒着外界的一切事物。幼小的孩子就在眼前,他的手指也曾揉捻过袖筒里粗糙的匕首把,他的思绪也曾飘回年幼时的自己。但他最终没有迟疑,在假借同副院长与胡滕道歉的片刻,突然转到副院长的身后,掏出明晃晃的匕首,勒住其肩膀,刀尖抵住皱皱巴巴的脖颈。

    “想活命的话,就放我们走!”

    如若此时能够站在楼顶,俯瞰前院当中摆放的形态各异的人形雕像,一定会大加赞叹其栩栩如生。

    在时间被夺走的数秒后,副院长平静地说:“不用顾及我,这孩子不敢下手的。”

    他的手从掏出刀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止颤抖。

    护工们本就不爽,听到命令后更是青筋暴起,直朝田野扑去,这时,就连一些穿着号服的病人都冲了过来,试图从罪犯手下救出他们敬爱的副院长。

    苏牧抬脚踹翻了两个冲到最前面的怒汉,可当余光扫到溜到角落里的胡滕的眼神时,片刻的疑虑令他整个人都被撞飞了出去。

    “田野你他妈的既然动手了就给老子负责,把刀给我架稳了!”郑谢冲进人堆里把苏牧拖了出来,狠狠扇了他两巴掌。

    “我收你进队不是让你睡觉的,站起来打,别用刀子!”

    苏牧应了一声,便和郑谢纵身跳进人堆,开始了最原始的肉搏。

    “都给你田爷爷站好了不许动,不许伤我师父!”

    田野扯着嗓子喊,举起匕首舞,但压根没人理他。就在田野手足无措之际,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举着拐杖跃至其身后,冲着后脑勺就是一棒,旋即他便昏昏沉沉的倒在地上。

    副院长从容地掸去身上的灰尘,一脸漠然地望着一片狼藉的现场说了句:“把他们都抓起来。”

    纵然苏牧和郑谢再怎么能打,双拳难敌四手,在绝对的人数压制面前也无济于事。

    推行于闹市中的手推车被挤得人仰马翻,满载一车的西红柿叽里咕噜滚落一地。行人践踏、来车倾碾,昔日晶莹可口的水果沾染了肮脏的灰尘,那些酸甜的汁水渗入推车把手、钻进土壤、溅在往来过客的衣服上,将周遭所能触及的一切事物都染成红色。

    在被疼痛与疲倦彻底掩埋之前,郑谢早已体无完肤。不过所幸林鸿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内,胆小懦弱的她或许是六队逃离这里的唯一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