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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特别篇:永初之殇

    永初二十年,九月初八,临安。

    虽已是金秋时节,但张荣(番外提到的先太子)的内心却从未如窗外涟漪的银杏般平和。

    现在已是永初二十年,他已经在这太子之位上坐了整整二十年。

    从十八岁的意气风发,到今日已是临近不惑之年。

    二十年啊!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从青丝少年到如今两鬓已有白丝,张荣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地游走在群臣和父皇之间,他已经忘了自己的本性究竟是如何了。

    二十年的太子生涯,张荣只觉得劳累和盲目。

    父皇总是对自己的努力不满意,从未赞扬和肯定过自己的任何决策。

    张荣知道,父皇是个雄才大略的雄主。如他那般一统河山再造盛世的圣君,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张荣从不否定父亲的功绩伟业,但这天下已经支离破碎了两百载,不能再折腾了。

    那时候朝廷需要兵饷钱粮支持南伐西征的开支。为此朝廷想方设法地通过严苛的税法来收拢钱财,故此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张荣虽从出生起就长在繁华的临安,但受到自己老师的影响,张荣很早就对民间疾苦有了一定的认知。在当上太子后,张荣多次外出巡查,花了数年的时间走访齐土。

    战乱横生之下的百姓,不过如草芥一般。

    朝廷的一纸征兵令便是一个家庭的破碎。年轻力壮的男子被充作士卒,稍年迈一点的男人被分配去做军中的杂役。他们大多都盼不到凯旋回家的那一刻,便潦草地倒在了西凉荒芜的沙土之上。

    家里没有了劳动力,就连庄稼也不好打理,然而朝庭的税却丝毫不给他们喘息的空间。

    后来战争逐渐结束,父亲宣扬节俭,削减赋税徭役,举国上下好歹也算喘过一口气。没了繁重的兵役和徭役,大齐的百姓终究算是过上了太平日子。尽管大家都不富足,但但朝野上下一片向上的活力,逐渐将战乱的阴霾扫去。

    可是人总是会被欲望所蒙蔽的。

    就连父皇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随着父皇年事渐高,他开始沉迷于修道长生。为了他的长生之梦,他已开始不再在意民间疾苦,苛政缛节就像一道道枷锁深深禁锢在百姓的身上。

    从那时候起,整个朝堂的风气变得愈加奇怪诡异。曾经那些清廉正直的能臣逐渐被排挤,而那些整日里投机取巧的投机者却占了上风。

    张荣不是没有试过和父亲讲道理。他苦劝父皇不要再行荒唐之事,但等来的却是冷眼和疏远。

    后来,自己虽身为太子却连父皇的面都见不上,更不用提递上的奏折了。

    张荣知道父亲为何一直对自己感到不满。

    父皇是杀伐果断的君主。他为了权力挟天子以令诸侯,最后甚至为了登上宝殿背上了弑君的骂名。他的一生波澜壮阔,一统天下驱逐蛮夷,结束了两百余年的乱世。他的气魄和决断是超乎常人般的。

    而自己……

    从小到大,张荣都被困扰着。父亲的光芒时刻裹挟着张荣,渐渐的,他不再那么自信,举手投足间都有所忌惮和畏惧。

    父皇常批评他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简而言之,父亲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因为自己太不像他了……

    杀伐果断的君王和他宽厚仁慈的太子,本就处在永不可能妥协的对立面。

    “殿下!殿下!”

    说话的人是庞昃谆。

    现已六十五岁的他为太子太傅已二十年。二十多年里他任劳任怨教习着张荣,言传身教让其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不枉他为名震天下的儒生,张荣确实成长为一个仁厚爱民的储君。

    这么多年了,庞昃谆教会了张荣隐忍、宽恕、敢于纳谏、仁厚待民、忠良孝道⋯⋯

    然而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庞昃谆却唯独没要教会张荣如何在纷乱朝堂中明哲保身。

    即便是皇帝的骨血又如何?在权力的宝座面前,一切不过只是一粒筹码而已。

    当今圣人膝下有子十一人,除去张荣外,也另有四人颇有储君风范。

    其中最盛的就是楚王——张燧。

    这位才刚满二十岁的楚王,行事雷利果断,也素得父皇赏识。

    原因也无他,无非是楚王张燧很有父皇年轻时的姿态。

    同样的自信,同样的张扬。

    或许相比自己,他更像那个天之骄子?

    “先生所议之事,孤意已决,无须再劝了。”

    “殿下!此为危险存亡之际,万不可犹豫啊!”

    说到这里庞昃谆的嘴唇已微微泛白。

    自己这个学生是什么样他心里太过清楚——有仁德却无“仁智”。自己教了他二十几载,教会了他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却没能教会他如何把握各自的分寸。

    “先生叫孤如何犹豫?难不成学那南晋后主一般弑父杀兄行不仁、不义、不孝、不忠的荒唐事吗?纵然父皇对孤种种刁难,但孤之发肤受之于父母,您叫孤如何面对天下的百姓?”

    “可是殿下⋯⋯现在的圣人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开疆拓土的雄主了!殿下事到如今还想要欺瞒自己吗?殿下知道百姓的困苦也知道圣人的荒唐,为何还要回避?圣人将殿下视为眼中钉,殿下的弟弟视殿下为肉中刺,这你都是知道的!你为何还在糊涂啊!”

    “可是⋯⋯孤⋯⋯做不到⋯⋯”

    张荣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朝堂上下盼着自己倒的大有人在,甚至连父皇也恨不得抓住自己的把柄。

    自己的那些弟弟,哪一个不想从自己的手上夺过太子之位?

    早些年他们还得收敛收敛,可是现在父皇病重,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从年初开始,针对他和他身边近臣的谣言诽谤不计其数,不知道多少官员上疏弹劾⋯⋯

    可是现在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最后机会呢?

    趁父皇病重领东宫卫率连夜封锁宫门,夺了禁军的指挥权即刻封锁临安,假传圣旨公告父皇“死讯”,自己即可以登上宝座。

    如果按照庞昃谆的决策,便是如此行事。虽然听上去很简单,但操作起来却有各种不确定性。

    更重要的是⋯⋯

    孤真的能下得去手吗?

    这样一来,弑父篡位的骂名将会一辈子伴随着张荣⋯⋯而他信奉为真理的信仰也会被自己亲手瓦解。

    比起身死,更痛苦和绝望的无非是信仰的崩塌。

    所以张荣再一次犹豫了。

    他不是不知道现在处境的危险,但他不敢也不愿意违背自己视为真理的信念。

    庞昃谆默默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为官数十载看遍了天下各种叵测畸形的人心,看过肮脏龌龊的灵魂⋯⋯庞昃谆很庆幸自己这一辈子能教出像张荣这样高尚的灵魂。

    但是时至今日,他发现自己错了。

    为人君者,光只有高尚是远远不够的。

    结束了吗?庞昃谆望着张荣那张俊毅的脸庞。

    三十八岁的张荣一如十八岁时那般清澈,但⋯⋯

    已经结束了。

    ⋯⋯⋯⋯⋯⋯⋯⋯

    永初二十年,十月初二,临安。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之中弥漫着腐烂和潮湿纠缠后散发的恶臭。

    张荣静静坐在狭小的狱室中,依旧保持着衣冠的整洁。

    此刻的他早已被剥去太子的华服,只有薄薄一件单衣贴在他略有消瘦的身躯上。

    张荣静静看着铁门外的黑色,只剩下阴风骤起所带来的寒冷和落寞。

    突然冷肃的牢中传来蜡烛点燃的声音,空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像擂动的战鼓般将张荣的内心拧在一起。

    脚步声停了,就停在张荣面前。

    灯火不算明亮,张荣看不清来者的长相,只能从轮廓大概辨认出这是一名男性。但他穿着黑袍,并不清楚他的身份。

    铁门被缓缓打开,铁锁滑落的声音很沉闷,激起了地上的水花。

    “别来无恙啊,皇兄。”

    男人的声音将沉静的张荣瞬间激起,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男人的脸,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

    “原来赢的人是你吗?”

    “皇兄何以用‘赢’这个字?”

    男人的声音带有戏谑,那是凯旋的将军看着俘虏时的傲气和不屑。

    “事到如今还叫我皇兄作何?我不过是一阶死囚罢了。”

    “皇兄即便再如何大逆不道也还是孤的兄长,此为天地道义,人伦纲守,孤为大齐储君怎会不知如此道理?”

    男人的话音刚落,张荣便大笑不止,他凌厉而又讽刺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牢狱之内,就好像一把匕首刺在男人的心脏之上。

    “人伦纲守⋯⋯没想到还能从你的口中听得如此有趣的话来。”

    男人没有理会张荣的挖苦。他的表情虽已经扭曲但他还尽可能保持着胜利者的从容。

    “皇兄说笑了⋯⋯孤时常会怀念起孤小时候皇兄领着孤读书的场景,即便皇兄所为乃人神共愤之事,但孤还是念及旧情,不忍心看着皇兄如此落寞啊。”

    “张燧,别绕弯子了,你今日来不可能是和我叙旧的,来让我看看你到底盘算着什么?”

    “皇兄一直是个聪明人,那孤也就不兜圈子了。”张燧点了点头,“皇兄应该不知道原先东宫的那些人都被株了三族,那个惨烈啊⋯⋯啧啧啧。”

    张荣心中一沉。尽管他早就知道结局会如何,但他还是不敢接受如此血腥的现实。

    那先生是否也?

    “哦对了,那个⋯⋯谁来着?哦对!庞昃谆,庞大人,在临死之前可是对你们所行之事供认不讳求着孤饶他一命。皇兄是欣赏不到那时候那老先生的窘相了呵呵。”

    “你胡言乱语!庞大人一生磊落,如何会行苟且之事?”

    “孤就知道皇兄不信,毕竟耳听为虚对吧?可是孤有必要骗皇兄吗?皇兄此刻不过是待斩的阶下囚,孤又有何用意要来骗皇兄呢?”

    “你闭嘴!”

    “皇兄⋯⋯你应该知道砍头的时候会有多痛苦吧?”张燧没有理会张荣的怒吼,“那种死法可是不体面,简直有损皇家颜面。更何况皇兄还曾是大齐储君,又怎能落得那般收场?”

    张燧的目光如炬,他狠狠瞪着跪坐在面前的张荣——曾经的大齐太子,心中一阵莫名的冲动想要驱动着张燧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可是他忍住了。与其弄脏了自己的手,不如让那个曾经高贵的太子以寒酸如野狗般的去死,更让张燧满足。

    “弟弟此行带了一壶浊酒,想与皇兄共饮一杯。”

    说着张燧从随行的人身边接过一盏酒杯,缓缓递到张荣面前。

    张荣没有犹豫便接过了酒杯。时至今日他不过只是一具人偶,他的生死不过只是别人的选择而已。

    他知道张燧希望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在狱里,这样死无对证,哪怕父皇真的有所怀疑也无从下手。

    更何况,父皇现在⋯⋯

    跟自己又有何区别?

    “我只有一个请求。”

    “皇兄所言,孤定然遵从。”

    “还请殿下善待瑛儿母子。

    张燧听完后只是默默拍了拍张荣瘦弱的肩膀,并没有说话。

    张荣所说的瑛儿,便是张瑛,张荣的次子,为张荣第二任太子妃所生。至于这个孩子的去向,呵呵。

    这父子二人不一会儿就该相见了吧。

    至于他的生母⋯⋯

    张燧是没见过那么贞烈的女子,不过好歹自己算是享受过一番,疯了便就疯了。

    结束了吗?

    张荣看着手里的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消瘦的面庞如今依旧如以前般明亮,即便如此还依旧保持着他应有的气节和精神。

    过往的点滴流过张荣的脑海。

    从记事起与父母玩闹,到少年时作为齐王世子的不安,再到青年时荣登太子之位的意气风发,又到入狱那日的电闪雷鸣。

    三十八年的人生,如梦初醒。从出生到记事;从迷茫到成熟⋯⋯点点滴滴,断断续续,却承载着他的一生。

    儿子、丈夫、父亲、臣子、储君⋯⋯

    张荣没有落泪。

    因为他很坚信自己守护住了自己的信仰和尊严。

    他看着满脸得意的张燧,只是嘲讽般的笑了笑。

    是时候该结束了⋯⋯

    ⋯⋯⋯⋯⋯⋯⋯⋯

    永初二十年十月,厉太子张荣因畏罪而自杀于牢狱之中,年仅三十八岁。

    永初二十年十一月,太祖张汝暴毙于寝宫中,享年五十八岁。

    永初二十年十二月,太子张燧登基继承大统,次年元月改年号为建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