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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卷 12 无垢(1)

    桌上有一碗金黄的黄米饭。

    孟良守看到这黄米饭之前,正是初醒,尚在混沌不知身在何处,然瞧见这碗饭,米食尚热,正冒着腾腾的白气,霎时便是灵台清明,不由记起昨晚。

    昨夜同那桥姬话事过后已是子时一刻,汉城忌中元夜游,因而街上已无游人,一派冷清,尽是歇业。孟良守初到汉城尚无落脚之处,只得应邀,随金善白瑜共同歇在雁门书肆。因而便有了这十五日清早独有的黄米饭。

    孟良守正盯着这碗饭不知何故,正巧此时金善进门,瞧见孟良守手捧饭碗愣怔,疑道:“先生怎不用饭?瞧着这饭碗做什么?”

    孟良守尚在疑虑,只道:“这是为何?”

    金善笑道:“先生竟是不知?十五这一日有风俗,丰收之地清早会有民众巡门叫卖黄米饭,以告知先祖丰收,也有祈愿先祖护佑来年丰收之意。正巧今时,有小贩途径书肆,我瞧这黄米饭金黄詹亮,想到先生不曾用过早膳,或许亦未曾历经这般习俗,故而为先生讨了一碗,请先生尝个新鲜。”

    孟良守自是知晓此类,昨日夜间白瑜曾提过此事,见金善仍是不知他的疑惑所从何来,只得问道:“为何只一碗?”

    金善登时羞耻道:“我早先已用了早饭,同孟先生一样,至于掌柜,清早时分不知去了何处,不曾与我交代,便只有先生这一份。”

    言罢,孟良守立时谢了金善,食用了那黄米饭,一时腹中惬意,同金善道:“金公子今日可有安排?”

    金善道:“也无甚安排。因中元时节特殊,掌柜特许今日书肆不开张,我自是不用留店的。”

    孟良守闻言,行了一礼躬身道:“在下初来汉城,不识风貌,愿请一见,但请金公子同行。”

    金善闻言,未曾立时言明。至昨日孟良守请愿单独同那桥姬话事之后,金善总觉得孟良守有些地方不似从前。然具体是哪里,他却是说不上来的。正是一番思索,不知是否要应,却见孟良守一派镇定,依旧是那躬身的形态,思虑不得太多,忙道:“也不是不行,左右无事。”

    孟良守得了金善的首肯立时道谢,金善却猛然想起,昨夜白瑜请问桥姬,得入不净世是否可入扶春,那桥姬言语,确是可以,然进不净世者必是亡魂,总不能那孟良守听了谢三娘这番言语,便要做出糊涂事罢?

    金善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他这般思索,也便这般问了。

    孟良守闻言,却是朗声大笑,金善从未见过孟良守此般形貌。心中震撼,难不成那孟良守真是此般打算?

    孟良守见金善神色凝重,笑道:“金公子言重了,此事已过二十载,在下本就不曾心怀期待,若然曾经有,如今也是百般尽耗,聊聊无几罢了,如何能做那糊涂事?不过是临近无垢节,在下却是从未见识过其中风貌,说来,尾生同阿幸原是有一段缘分的,只不过,天不遂人愿,致使尾生亡故,彼时年少,心智不坚,不愿面对过往,竟不知无垢时节,每每思及,颇是隐晦难熬,故而邀金公子同游罢了。”

    听闻此言,金善讪讪无言,甚至眼神落在孟良守身上,端看孟良守神色自若,虽提及尾生往事,神色悲怆,然不似作假,金善便不做他想,只得囫囵着应了。

    二人具是出门,除却昨日所见摊贩,集市竟多了许多香囊,线香及各式面具售卖,端看孟良守神色,金善便知他有诸多疑虑,不待孟良守开口询问,金善已是娓娓道来:“先生所见此般皆为无垢节习俗,适逢时节,有情人尽皆佩面,共度香桥,祈愿白头偕老。此般是为情定之众。尚有未曾婚配的适龄女子,便会亲制香囊于尾生庙祈愿得遇良缘,事后将香囊悬于尾生庙旁的合欢树上,作为信物,奉于尾生,以示见证。是夜,汉城男女众皆面覆无垢同游,若得心仪者,可将香囊抛与心上人,二人同游,跨东桥,皆拂面具,若为属意,可交换香囊,归家,同父母言明,请父母做主结为良缘。同尾生祈愿者,若得良缘,可去尾生庙还愿,于合欢树上寻回香囊,便算是心愿达成。”

    孟良守听来只觉得这般行为颇是大胆,自古以来,诸般亲事皆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曾有女子大胆寻亲,自成姻缘?

    金善却道:“这便是汉城无垢节闻名遐迩的原因。先生这般说来,应是不懂女儿家的心事。我若是女子,父母某日要我嫁予一个样貌,名字家室具是不识的男子,又如何肯嫁?又岂知是为良缘?嫁娶之事皆是赌博,若是有朝一日嫁予一个诸般不识的陌生男子,不若寻一个合心称意之人,岂不美哉?”

    孟良守忽而思及往昔,胭脂病重已是弥留之际,悲怆道:“原是妾身百般求来的姻缘,只愿如寻常女子般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可我们为何生分至此?”此番话句句泣血。孟良守以为胭脂与他成亲是顾念幼时情义,才允了韩伟的提议,因而成亲以来孟良守只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放在首要,对胭脂颇为敬重,从不曾过分亲昵依恋。胭脂亦是如此。

    可如今听尽金善一番话,当年夫妻间月下话事、中元节共饮的一盏温酒、床榻间的温言软语、胭脂为他亲手裁衣,独子思还成长诸事,往事一幕幕犹在眼前,有些话无需言明,这其间痴情缱绻,具是真实流露,孟良守如今才明白过来,他那温柔敦厚逆来顺受的妻子,总是将旦凭兄长做主挂在嘴上,其实内心倔强,倘若胭脂不愿,韩伟如何撮合他们二人?只因他是她认定之人,倾慕之人,如此而已。胭脂为他赌上了一生,像这些自成姻缘的女子一般,多番恳求兄长得来的缘分,而他什么都不懂,平白辜负,只作日常,误了胭脂的情义而不自知,只当是给了韩伟一个交代!

    这世间怎么会有他孟良守这般糊涂的丈夫!

    可一切明白的太晚,亦是悔之晚矣!

    孟良守心间惊涛骇浪,面上却是不显,依旧如常,同金善一路前行。